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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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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与雷梅苔丝·莫科特在客厅的圣坛前举行了婚礼,圣坛是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叫人搭起的。这个日子使莫科特家里四个星期来的惶惶不安达到了顶点,因为雷梅苔丝这小姑娘虽说已进入了青春期,却还没脱出孩子气。尽管她母亲早就对她讲过成了少女后的种种变化,但是二月的一天下午,她还是惊叫着冲进大厅,也不管她的几个姐姐正在跟奥雷良诺聊天,就把她的一条裤衩亮给大家看,裤子被巧克力颜色的粘糊糊的东西弄脏了。于是大家决定一个月后举行婚礼。简直没有时间来教她自己洗东西、穿衣服,教她懂得一个家庭的基本事项。人家抱她在热砖上小便,以便改掉她尿床的习惯。为了使她相信夫妻间的秘密不可对人讲,着实花了力气,因为她对人们给她披露的秘密感到那样茫然,同时又那样惊奇,恨不得想跟所有的人来对新婚之夜的种种细节作一番评论。这项工作真把人弄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但是在举行婚礼的这一天,小姑娘却表现得象她的几个姐姐一样熟谙世事。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挽着她的手臂,沿着装点着鲜花和花环的街道,在爆竹声和几支乐队的合奏声中行进。雷梅苔丝挥手向人们致意,微笑着向从窗口向她祝福的人们道谢。奥雷良诺身穿黑色呢服,脚蹬一双带有金属弯钩的漆皮靴,几年后他面对行刑队时穿的就是这双靴子。他紧张得脸色发白,在家门口迎接新娘并领她到圣坛前的时候,他觉得喉咙里象鲠了颗硬丸子。雷梅苔丝落落大方,稳重端庄,当奥雷良诺给她戴戒指而不慎把戒指掉到地上时,她都毫无失态之举。客人们嘁嘁喳喳乱了起来,她却依然举着戴上饰有纱织花边的无指手套的手臂,伸着准备戴戒指的无名指,一直等到新郎总算用脚挡住了正朝门口滚去的戒指,并红着脸回到圣坛前。她的母亲和姐姐们提心吊胆,唯恐姑娘在婚礼过程中干出些不得体的事情来,末了却是她们不顾体统,争着扑到她身上去吻她。从那天起,雷梅苔丝就表现出办事认真负责,举止自然大方和在任何逆境中都有处变不惊的自制力的能耐。正是她,主动把婚礼蛋糕的最好部分切下来盛在盘子里,放上一把叉,端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绑在栗树干上,蜷缩在一张小板凳上,上面用棕榈叶搭了一个凉棚,经过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他的皮肤褪去了肤色。他感激地、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用手指撮着吃完了蛋糕,嘴里咕哝着一首难以理解的圣诗。在这一持续到星期一早晨的喧嚣热闹的庆典中,唯一不幸的人就是雷蓓卡·布恩地亚。这天,她的喜日落了空。按乌苏拉的安排,她的婚礼应该在同一天举行。可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星期五突然接到一封信,说他母亲病危,婚期只得推迟。接信后一小时,他就动身赶往省城,不料途中却跟他母亲走了对叉路。她老人家星期六晚上准时来到马贡多,并在奥雷良诺的婚礼上唱了凄凉的咏叹调,这支曲子本来是她为儿子的婚礼准备的。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企图赶上他的喜辰,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马,但等他回到家里,已是星期日的午夜时分,只赶上收拾喜庆的残烛余香了。到底是谁写的信始终没查出来。阿玛兰塔被乌苏拉揍了一顿,她忿忿地哭着,在木匠们还未拆除的圣坛前发誓,她对信的事一无所知。

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他是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从沼泽地请来主持婚礼的——是个刻板的老头,毫无欢悦的职业使他僵化了。他瘦得皮包骨头,肚子老是咕咕作响,脸上的表情俨然象位老天使,但他的神态与其说仁慈,毋宁说无知。他原想在婚礼完了以后就回他的教区去,但马贡多居民的冥顽不灵使他大吃一惊,他们出乖露丑,大干蠢事,居然只按自然法则自生自灭,不给孩子洗礼,不给圣节定名。他想到没有其他地方象这里这样需要他来撒播上帝的种子,就决定多呆一个星期以便使那些受过割礼的犹太人和其他异教徒皈依基督,让讨小老婆的人名正言顺,以及给垂死者做临终圣事。但是谁都没理他,人们答道,他们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请过神父,关于灵魂方面的事向来是直接跟上帝商量安排的,他们已经没有丧天害理的恶念了。尼卡诺尔神父对在这块荒蛮的土地上布道终于不耐烦了,就准备建造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里面的神像都要真人般大小,墙壁要嵌上五颜六色的玻璃,使得人们从罗马赶到这个对神不敬不恭的中心来向上帝朝拜。他手托一个小铜盘四出化缘,人们慷慨解囊。但他还想要得更多些,因为那教堂得有一口大钟,钟声能把沉在水底的溺水者震得浮起来。他求东户讨西家的,喊得嗓子都失了声,浑身的骨头也渐渐格格作响,到了某个星期六,收集的钱甚至连教堂的几扇门都造不起,他绝望得发了呆。于是,他在广场上临时搭了座圣坛,星期天,他手里摇着小铃,就象当初镇子里流行失眠症时一样,挨家挨户地召唤大家去做露天弥撒。不少人是出于好奇,另一些人是因为怀旧,还有些人则为了不让上帝把他们对其代理人的轻慢看作是对主圣本身的无礼,这样,到了早晨八点半光景,广场上已站了半个镇子的人。尼卡诺尔神父用沙哑的嗓音大声朗读福音书,他的嗓子是乞求施舍累哑的。末了,正当望弥撒的人想散去的时候,神父举起双臂请大家注意。

“等一等,”他说,“现在让我们来亲眼看看上帝有无限神力的无可辩驳的例证!”

做弥撒时给他当助手的小伙子给他端来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浓茶,神父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他从袖管里抽出块手帕擦了擦嘴唇,伸开两臂,闭上双眼。于是尼卡诺尔神父竟离地升起了十二厘米。这一招可叫人心服口服了。一连好几天,他走东家,穿西舍,重复着这一借助巧克力刺激而升腾的试验。这一来,那位小侍童的布袋里就装满了钱,不到一个月,教堂便开工兴建了。除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谁都不怀疑这一源于神灵的表演。一天早晨,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一大群人聚在大栗树周围,再次来观看显灵。当尼卡诺尔神父连同他坐的椅子一起升离地面的时候,他在板凳上只稍稍挺了挺身,耸了耸肩。

“Hoc est simplicisimum,”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说,“homo iste statum quartum materiae invenit.”[1]

[1]拉丁语:“这非常简单,这个人处于物质的第四态。”

尼卡诺尔神父一抬手,椅子的四只脚便同时着了地。

“Nego,”他说,“Factum hoc existentiam Dei probat sine dubio.”[2]

[2]拉丁语:“不,事实证明上帝无疑是存在的。”

人们这才知道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鬼知道的偈语原来是拉丁文。尼卡诺尔神父利用自己是唯一能跟他交谈的人这个有利条件,企图往他那神经错乱的脑瓜里灌进对上帝的信仰。每天下午神父便来坐在栗树旁,用拉丁语进行布道。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硬是不听那些深奥难懂的言辞,也不相信巧克力转化为神力的事实。他要神父拿出上帝的铜版照相来,作为上帝存在的唯一确凿的证据。尼卡诺尔神父于是给他拿来了一些刻有上帝头像的徽章和肖像画,甚至还带来了一块维罗妮卡[3]纱巾的复制品。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些玩意儿不过是毫无科学根据的工艺品而已。他是那样顽固不化,尼卡诺尔神父只好打消了使他信奉基督的念头。不过,出于人道方面的考虑,还是继续来看望他。这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倒采取主动了,他想用理性主义的策略来摧毁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卡诺尔神父带了一个棋盘和一副棋子到栗树下,邀他下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肯下。据他讲,他一直弄不懂,两位对手讲好规则进行比赛,到底有什么意思。尼卡诺尔神父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看待下棋的,从此便没能再抓起棋子。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清晰理智神父越来越感到吃惊,不禁问他人家怎么可以把他绑在一棵树上呢。

[3]维罗妮卡:犹太妇女,传说她在耶稣受刑后,替他擦净了脸上的血污,带了那块留有救世主头像的纱巾,飞升到耶稣受难的卡尔道里奥山峰。

“Hoc est simplicisimum,[4]” 他回答,“因为我疯了。”

[4]拉丁语:“这很简单。”

打从那时起,神父担心自己的信仰可能受到损害,便不再来看他了。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加快教堂的建造上。雷蓓卡觉得希望复萌了。自从有个星期天尼卡诺尔神父来家吃午饭时起,雷蓓卡的前途就跟教堂的落成联系在一起了。那天,全家人都到桌旁,神父讲起教堂竣工时举行的宗教活动将如何庄重,如何辉煌来。“最幸运的人要数雷蓓卡了,”阿玛兰塔说。雷蓓卡没领会她究竟何所指,阿玛兰塔不怀恶意地笑了笑,向她解释:

“你的喜日将赶上教堂的落成典礼。”

雷蓓卡想把婚期提前,而不顾人家怎么评论。照工程的进展看,十年里教堂是建不成的。不过尼卡诺尔神父不这么看:信徒们日益增加的慷慨捐赠可望作出远为乐观的估计。尽管雷蓓卡生着闷气、连饭都没能吃完,乌苏拉还是赞成阿玛兰塔的想法,并捐献了数目可观的一笔钱以加快工程的各项工作。尼卡诺尔神父认为再有一次这样的捐助,教堂就能在三年内完工。从那时起,雷蓓卡就没再跟阿玛兰塔说过话,她认定阿玛兰塔的这一倡议并非天真无邪,她是善于伪装的。“这还是轻的哩。”那天晚上姐妹俩言辞刻薄地争吵起来,阿玛兰塔反唇相讥:“我不必在最近三年里把你杀死。”雷蓓卡接受了挑战。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得知婚期又得推迟时,痛苦得快绝望了。这时雷蓓卡却表示出对他的绝对忠贞。“只要你说一声,咱俩就逃出去。”她对他说。可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不是铤而走险的人,他缺乏未婚妻那种冲动的性格,他恪守对人的诺言如同不挥霍资本一般。雷蓓卡只得采取更加大胆的举动。一阵神秘的风吹熄了大厅里的灯,这时乌苏拉看见这对情侣正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窘态毕露地向她解说,这种新式煤油灯的质量太差,并帮忙在客厅里装上了一套更可靠的照明灯具。但另一次不知是燃料有问题还是灯芯管阻塞,灯又出了毛病,乌苏拉瞧见雷蓓卡竟坐在情人的膝头上。到头来,她什么解释都不愿听了。她把做面包的事交托给印第安女人,自己坐在一张摇椅上专门监视这对情人的相会,提防着不被自己年轻时就有人用过的计谋骗过去。“可怜的妈妈呀,”看着乌苏拉在他们会面时倦得直打哈欠,雷蓓卡恼恨地嘲笑道,“等到她死了,抬出去时还得在这张摇椅里受罪。”三个月过去了,他们的爱情一直受到监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每天都去工地察看,他对工程进度的缓慢厌烦透了,决定给尼卡诺尔神父捐一笔他所需要的钱,以便把教堂盖完。阿玛兰塔对此并不着急。她的女伴们天天下午来到走廊里绣花或编结,就在跟女伴们聊天的当儿,她又想出了新的对策。不料一次估计错误却毁掉了她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计谋:她拿掉了雷蓓卡结婚礼服里的樟脑丸,那是后者把礼服藏进卧室大橱里去之前放上的。阿玛兰塔干这件事的时候离教堂的竣工不到两个月。但雷蓓卡对临近的婚期却迫不及待,她比阿玛兰塔所预料的日子更早就准备起新装来。她打开橱门,先摊开包裹的纸,然后展开防护用的布,只见绸缎衣服、针织纱巾以至桔花头冠都被蛀成了粉末。尽管她肯定这些服装在包起来的时候放入过两把樟脑丸,但这场灾难看起来象纯属偶然,她也没敢怪罪于阿玛兰塔。离开婚期不到一个月了,可是安帕萝·莫科特答应在一星期内为她赶制一套新衣。那天中午下着雨,当阿玛兰塔看到安帕萝淋得一身水珠踏进家门来为雷蓓卡最后一次试装时,她感到几乎要昏倒了。她说不出话,一串冷汗顺着背脊淌下。多少个月来,因等候这一时刻她曾害怕得全身发抖。她深信,要是想不出阻挠雷蓓卡婚礼的有效办法,到了使尽心计而不能奏效的最后关头,她是有胆量对她下毒药的。那天下午,安帕萝·莫科特用无数枚别针不厌其烦地在雷蓓卡身上制成一件胸甲,雷蓓卡裹在那块绸缎料子里面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阿玛兰塔好几次勾错了针、戳破了手指,但却以骇人的冷酷决定了最后一招:日期,婚礼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办法,往咖啡里搀进一剂鸦片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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