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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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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南达身上带着一张有金色小钥匙的年历,上面她的精神导师用紫色的墨水划出了克制性欲的日子。除去圣周[2],星期日,必须望弥撒的戒日,月初的星期五,静心修身的日子,祭祀上供的日子和月经来潮的日子,她一年中可行房事的日子只剩下四十二天,它们分散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紫色的×号中。奥雷良诺第二相信时光将会把这片可恶的藩篱推倒在地。他延长了预定的欢庆婚礼的天数。乌苏拉可累坏了,要是她不把那些白兰地和香槟的空酒瓶丢到垃圾箱去,家里准得被这些空瓶子挤满了。不过她又感到奇怪,尽管爆竹还在砰嘭作响,乐曲还在演奏,牛还在继续屠宰,这对刚成婚的夫妻却不在同一时间睡觉,而是分别睡在两个房间里,她不由想起自己的经历来,暗自发问菲南达会不会也戴着早晚会惹起人家嘲笑并引出一场悲剧的贞节裤。但是菲南达却坦率地对她说,她只不过要等两个星期后再跟丈夫首次同床。果然,两星期一过,她就象一个赎罪的祭牲,以甘愿忍受牺牲的姿态打开了自己卧室的房门。奥雷良诺第二看到这位绝世佳人睁着受惊的动物那种光彩逼人的眼睛,长长的黄铜色的头发飘散在枕头上。眼前的这一幕真叫奥雷良诺第二心醉神迷了,过了一会他才看到菲南达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睡衣长及脚踝,袖管遮住手腕,在下身上方开了一个圆圆的四周缀了精致花边的大洞。奥雷良诺第二一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2]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

“这么刺激的玩意儿,我还是头回见呐!”他叫道,笑声响彻整幢房子,“我娶了位行善的修女哪。”

一个月后,他还是没能使妻子脱去长睡衣,便去叫佩特拉·科特穿了女王的服装照相了。以后当他终于让菲南达回转家门后,她在和解的热头上满足了丈夫的急迫的愿望,但是却不知道给予他当初到有三十二座钟楼的城市去找她时所梦想的宁静。奥雷良诺第二在她身上只是找到一种深感痛苦的情感。一天晚上,在她生第一个孩子前不久,菲南达发觉她丈夫早已偷偷地回到佩特拉·科特的床上去了。

“一点不错。”奥雷良诺第二承认。他以无可奈何的语调解说道:“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的是使牲畜能源源不断地产仔。”

为了使菲南达相信佩特拉·科特有这等奇怪的本事,他不得不花了点时间。但是当他最终以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证据使她信服之后,菲南达唯一要他应诺的是别让人家看到他死在姘头的床上。就这样,三个人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了:奥雷良诺第二对两个女人都守信准时,亲热备至;佩特拉·科特因和解而趾高气扬,洋洋自得;菲南达呢,则熟视无睹,佯装糊涂。

但是,这个协议却并没有使菲南达和整个家庭的关系融洽起来。乌苏拉一再要她把她的轮状羊毛褶领扔了,那是她跟丈夫行了房事后起身时戴的。这种古董似的领子已经引起邻居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了,但她就是不听。乌苏拉也没有说服她上厕所,或用夜便壶,而把金便盆卖给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让它变成小金鱼。阿玛兰塔对她那套惹人讨厌的用词以及对每件事情都要转弯抹角地暗喻的习惯特别感到别扭,所以在她跟前总是故意把话说得叫人听不懂。

“这费是法,”阿玛兰塔说,“那种费对费自己法屙出法的费粪便法都费会法恶心费的法费女人法。[3]”

[3]“这是那种对自己屙出的粪便都会恶心的女人。”

有一天菲南达被这种嘲弄激怒了,她想知道阿玛兰塔说的是什么,后者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说,”她说,“你是那种把斋戒日跟屁股扯在一块儿的女人。”

从那以后两人就再没有讲过话。当有事非讲不可时,她们就写条子或者不直接讲要说的事情。尽管全家怀着明显的敌意,菲南达却一意孤行,硬要推行她家长辈的那套习俗。到后来终于铲除了布恩地亚家在厨房里吃饭的习惯,当大家肚子都饿了时,就强迫大家分秒不差地坐到餐厅的大桌子边上吃,桌子上铺着亚麻布桌布,置放着烛台和银餐具。被乌苏拉一向认为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现在都要进行庄重的仪式,这便产生了慵散倦怠的气氛。对此,率先起而攻之的便是沉默寡言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但是那套程式以及晚饭前诵读玫瑰经的做法还是硬被推行了。这些引起了邻居们的注目,他们很快便传说布恩地亚家的人不象其他人家那样坐在桌子边,而是把吃饭的仪式变成了一次做大弥撒。就连乌苏拉那些更多是出于一时的灵感而不是出于传统的迷信想法,也跟菲南达从她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那套发生了冲突,这种迷信观念是精心确定,分门别类,对每一种情况都有一个固定说法的。当乌苏拉精力充沛,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过去的习惯总算还留存一些,家里的生活多少还受她心血来潮的影响,但是当她眼瞎了,年岁的重压把她撇到角落里去了的时候,从菲南达来到时开始形成的僵硬死板的圆圈便最终完完全全地把整个家庭团团锁住了。除了她,谁也决定不了家庭的命运。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根据乌苏拉的愿望维持的点心和小糖兽的买卖,被菲南达看作是不体面的活动,马上被取消了。家里的大门过去从早晨起身到晚上睡觉总是扇扇敞开的,以后借口卧室被太阳晒得过热而在午睡时关上,到后来索性一直紧闭了。从村子创建时起就挂在门楣上的芦荟枝和面包也被一个耶稣之心的壁龛换掉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发觉了这种变化并预见到这种变化的后果。“我们在变成高雅的人了,”他不满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最终得再次跟保守制度作战,不过这次将是用一个皇帝来替代它了。”菲南达十分精明,处处留神不跟他有麻烦瓜葛。他的孤傲的独立精神,他对一切形式的社会僵化的反抗,使她深感恼怒;他每天清晨五点钟喝咖啡,他工作间里杂乱无章,他脱了线的被子和傍晚时坐在当街门口的习惯惹得她火冒三丈。但是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机器上这个松动的零件而无所作为,因为她确信,这位年迈的上校是一头因年岁和失望而平静下来的猛兽,要是他老年的反叛精神冲动起来,那是能把家庭的根基都连根拔起的。当她丈夫决定给第一个儿子取名曾祖父的名字时,她没敢反对,因为那时她来家才一年。但是生第一个女儿时,她便毫无顾忌地决心取她母亲的名字,叫雷纳塔,乌苏拉那时已经决定给那个女孩取名雷梅苔丝。经过激烈的争论——奥雷良诺第二在争论中充当两面讨好的调停人——,结果在洗礼时取了雷纳塔·雷梅苔丝的名字,但菲南达还是直唤其雷纳塔,而她丈夫家里和整个镇子里的人则还是叫她梅梅——雷梅苔丝的昵称。

起初,菲南达闭口不谈她娘家的事,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开始美化起她的父亲来了。在饭桌上,她把他说得象是一位摒弃了一切虚荣的绝无仅有的人、一位正在成为圣人的人物。奥雷良诺第二对如此不合时宜地称颂他岳丈的说法实在吃惊,禁不住在妻子背后轻轻嘲弄一番。于是家里其他人也都仿而效之。就是乌苏拉,这位极其热心于维护家庭和睦,并对家中的龃龉暗暗感到难受的人,有次竟也说,她的玄孙将来当教皇是当定了,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王和盗马贼的儿子”。尽管大家都笑眯眯地参与了这种同谋活动,但孩子们却已习惯于把外祖父看成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外祖父在信中给他们抄上几段虔诚的诗句,每年圣诞节都给他们寄来一个装着礼物的大箱子,箱子大得几乎进不了当街的大门,这些礼物实际上是王爷财产的最后一点残渣余屑。用这些东西在孩子们的卧室里筑起了一个圣坛,上面的圣徒塑像竟有真人那般大,它们的玻璃眼珠在孩子们心灵上留下了它们好象是有生命的可怕印象,它们那些精致地绣上花的呢衣服,比马贡多居民中穿过的最好的服装还要好。慢慢地,那座陈旧冰凉的广厦里死气沉沉的精华都转移到布恩地亚光明敞亮的家中来了。“他们寄来了整座私人墓地,”奥雷良诺第二有次发议论道,“就只缺坟前的柳树和墓上的石板了。”虽然那些箱子从未运来过任何可供儿童玩耍的东西,但孩子们一年中还是盼望着十二月的到来,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些陈旧和老是猜不透的礼物毕竟成了家中的一桩新闻。在第十个圣诞节,那时小霍塞·阿卡迪奥已准备动身上神学院去了,外祖父的巨大的箱子比往常提早了好多日子就寄来了。箱子钉得很牢,还涂了柏油防水,上面用熟悉的歌德体字母写着十分尊敬的堂娜菲南达·德尔·卡庇奥·德·布恩地亚夫人收。当菲南达在房里看信时,孩子们急着要打开箱子。象过去一样,在奥雷良诺第二的帮助下,他们刮去了柏油封印,起出钉子打开面盖,倒出了护填用的木屑,只见里面有一只长长的用铜螺栓固紧的铅匣子。奥雷良诺第二旋掉了八只螺栓,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了,但他几乎来不及喊一声叫孩子们让到一边,掀开铅板,看见堂费尔南多躺在里面,穿了一身黑的,胸前放着耶稣受难像,他的皮肤胀得破裂了,发出打嗝时的响声,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他整个身子浸在泛着泡沫、发出噗噜噗噜响声、用文火在煮的汤里,翻滚的泡沫犹如鲜亮晶莹的珍珠。

女孩生下没过多久,出人意外地宣布了给予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以教皇大赦,这是政府为庆祝尼兰德协定的又一个周年纪念而颁布的命令。这个决定跟官方的政策大相径庭,上校激烈地表示反对,并拒绝接受这种敬意。“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教皇大赦这个词儿,”他说,“但不管用什么词,它的意思不外是讥笑嘲讽。”他狭小的银匠间里挤满来使。穿着黑衣服的律师们又回来了,他们从前象乌鸦似地围着上校转,如今老多了,却也威严多了。上校一看到他们出现在房里,就跟从前他们为阻碍战争进行而来的那时候一样,受不了他们对他所作的厚颜无耻的吹捧。他命令他们让他清静些,再三声明他并非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什么国家的名流,而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力的手工匠,他唯一的心愿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忘却一切的清贫境况中疲倦地死去。然而最使他气愤的是有消息说共和国总统本人也想来马贡多亲自出席授予他功德勋章的仪式。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派人去传话,他一字一句地说,他确确实实渴望这一虽然为时已晚却还值得一试的机会来给总统一枪,这倒不是因为他施政的专横霸道和不合时势,而是因为他对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老人缺乏尊敬。他的这个威胁表达得如此激烈,共和国总统只得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这次旅行,改派一位私人代表去授勋。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受到各种各样压力的困扰,顾不得多年瘫痪在床,也出门去劝说他的老战友。他的摇椅由四个人抬着,他坐在大枕头中间,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看到这位自青年时代起就跟自己共享胜利欢乐、同遭失败痛苦的老朋友时,立刻认定,他费这么大的劲前来看自己,一定是来表示声援的。但是知道了马尔克斯上校的真正目的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便叫人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

“我相信,——虽然实在太晚了,”他说,“假若当初我让人把你枪毙了,那实在是对你做了件大恩大德的大好事。”

就这样,这次教皇大赦在没有一个家庭成员参加的情况下过去了。纯属偶然,大赦跟狂欢周正好同时,但谁也没能打消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因此而产生的固执想法,即这个巧合,也是政府为加倍嘲讽他而预先安排的。在孤零零的工作间里,他听见雄壮的乐曲,礼炮的轰鸣,“主呀,我们赞美你”的钟声,以及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一条街时在他家对面发表演说的几位发言者的片言只语。他愤怒,恨自己不中用了,眼里噙着泪水。自战争失败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痛感自己丧失了年青时那股猛浪无畏的劲头,无力再发动一次流血的战争以便扫尽保守制度的一切痕迹。庆典的喧嚷声还未平息,乌苏拉来敲工作间的门。

“别来打扰我,”他说,“我忙着呐。”

“你开门,”乌苏拉象平时那样不紧不慢地说,“这跟庆祝的事可不沾什么边。”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这才拔去门闩,只见门口站着十七个各种模样、不同类型、肤色各异的人,但他们都带着落落寡合的神情,这种神情足以使人不论在地球哪个角落都能把他们认出来。这些人是上校的儿子。十七个人没有经过商量,他们中谁也不认识谁,却都被大肆渲染的教皇大赦所吸引、从最偏僻的海岸不约而同来到马贡多。这些人都骄傲地取了奥雷良诺这个名字,用他们各自母亲的姓作姓。他们在家逗留的三天中,折腾得象发生了战争似的,乌苏拉很高兴,菲南达却恼怒万分。阿玛兰塔在旧纸堆里翻出了那本账册,乌苏拉曾在上面记下他们所有十七个人的名字、出生和洗礼的日期。于是阿玛兰塔在每个名字前面的空白处添上了他们现在的住址。这张名单可以概述二十年的战争风云,人们借助它可以重温上校的夜间行军线路,从那天凌晨他领着二十一条汉子离开马贡多去进行一场幻想式的起义直到最后一次他被裹在一条结着硬血块的毯子里回到镇里。奥雷良诺第二当然不会放过款待堂兄弟们[4]的机会,他举行了热浪喧天的香槟酒加手风琴的欢庆集会,作为对被教皇大赦煞了风景的狂欢节的一次补偿。他们为了追赶一头公牛,想用毯子把它包住而踏平了玫瑰园,他们用枪射杀母鸡,硬要阿玛兰塔跳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那些忧郁的华尔兹舞,还叫俏姑娘雷梅苦丝穿了男人的裤子去爬涂了油的竹竿,他们在餐厅里放出一头涂满油脂的猪,结果撞倒了菲南达。对于那些损失,没有谁感到可惜,因为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地震撼动着全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起初接待他的十七个儿子时心中还有些疑虑,甚至还怀疑其中有几个是否真是他生的,后来却被他们的狂欢逗乐了,结果,在他们离去前还送给每人一条小金鱼。即使那位孤僻不合群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一天下午也为十七位奥雷良诺们举行了一场斗鸡赛,但结局却几乎酿成一场灾难,因为有几位奥雷良诺对斗鸡十分内行,竟一眼看穿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鬼把戏。奥雷良诺第二看到跟这群放荡不羁的亲戚们举行欢闹集会的无限前景,决定叫他们都留下来跟他一起干活。但只有奥雷良诺·特里斯特一个人接受了邀请。他是一个高大的黑白混血儿,有着祖父那种探索者的一往无前的气质,早已在大半个世界里碰过运气。对他说来,呆在哪儿都一样。其他的人,虽然都是单身汉,却认为自己的命运已定,他们都是熟练的手工匠,家里的主心骨,平平和和的人。圣灰节星期三,在他们重新散布到海岸各处去之前,阿玛兰塔叫他们穿上节日的盛装,陪他们上教堂去。他们与其说虔诚,还不如说觉得好玩,让人领到圣灰授领处,那儿,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给他们在额上用灰画上了十字。回到家里,那个最小的奥雷良诺想把额上的灰擦掉,这时却发现那灰痕竟洗不掉。他的哥哥们也一样。他们用水和肥皂,用泥土和丝瓜筋,最后还用上了浮石和碱水来擦洗,结果额上的十字怎么也去不掉。而阿玛兰塔和其他去望弥撒的人,却毫不费力地就洗掉了。“这样更好了,”乌苏拉送别他们时这样说,“从今以后谁也甭想冒充得了你们。”他们由乐队开路,成群结队地在爆竹声中离去了,留给众邻们的印象是布恩地亚家族的种子将繁衍不息,绵延很多个世纪。奥雷良诺·特里斯特,额上留着灰十字,在市郊开了片制冰厂。这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被发明欲搞得神志不清时所一直梦想的事。

[4]这里是作者的笔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儿子应是奥雷良诺第二的叔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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