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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铃铛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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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姐沿着石板路走远了,那一日是罕见的晴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光,胸前的银铃铛叮咚轻响……拐了一个弯,也就听不见了。

世上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所谓命中注定,都基于你过去和当下有意无意的选择。

选择种善因,自得善果,果上又生因,因上又生果。

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因果最大,但因果也是种选择。

其实不论出世入世、行事处事,只要心是定的,每种选择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

这篇文章说的不是因果和选择。

说的是铃铛。

还有银子。

(一)

《禹贡》曰“唯金三品”,金银铜。

这个故事里也有唯金三品:银子、银子和银子。

这个故事里还有三品,不唯金,却唯心,阅后仁者自知。

故事发生在银器店,那时我是个学徒的小银匠。

银器店悄悄生长在边陲小镇。

老师傅老手艺,几十年的老房子,老街老巷。

哪有什么春夏秋冬,小镇只有旱季和雨季。

雨季来临,寒气静悄悄地升腾,领口袖口一凉,偌大个喷嚏猝不及防。

街面上行人寥寥,湿漉漉的狗颠颠儿跑过,一簇簇不知名的菌子撑开在木头墙角。

木头柱子木头墙,木头的小镇。

雨季里,老木头有种清冷的霉香,图书馆深处的味道。

老师傅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铺子临街,老师傅猫着腰,踞坐在门口木墩上,火焰艳红,灰蓝的手掌。

青石板路冰凉,一天到晚水汪汪。马帮时而缓缓踱过,大胡子马锅头揣着酒壶,马鞍上摇摇晃晃,铜铃儿叮当叮当响。

川马滇马没驴大,步子迈得小,铃声也碎,碎碎的钝响从街头淡到街尾,再没入田野那头的远方。

马铃声远去,打银声渐起。

叮叮叮,叮叮叮……

铜声钝,银声脆,老师傅的锤子缓,余音钲儿的一声袅袅上天,好似黄雀儿鸣叫着蹿入层云。

我时而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侧着耳朵。

多好听呀,真好听啊。

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听着听着,人就魔怔了。

一根纸烟丢进怀里,老师傅瞅着我呵呵笑。

我一抹下巴,真丢人,出神儿就出神儿,怎么还淌口涎了?

纸烟别上耳朵,我拱手道:哈……不好意思啦阿叔,我又偷懒了嘎。

他摆摆手,笑眯眯地问我:洋芋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我学徒来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着吃什么。

又问:馋肉了吧?

哪里哪里……我学徒来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着吃什么。

他点着头,笑眯眯地说:……学不学徒不要紧,要紧的是早点儿多学个手艺,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是莫名其妙留下来当学徒的。

彼时我年少,拎着小画箱背着大背包满世界游荡。

半背包颜料,半背包煎饼和大蒜。

袖子吸饱了松节油,指缝里嵌满黑泥,牛仔裤膝盖处脏得反光,裤腿上花花绿绿的颜料嘎巴儿,整个人胡子拉碴马瘦毛长。

要多砢碜有多砢碜。

大学本科是风景油画专业,偏爱画乡野,习性难改,故而途经小镇时,驻足几天画画老街老房,顺手把老师傅打银的模样描摹在了画面上。

他手中的活计不停,任凭我画,偶尔抬头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到了饭点儿,我蹲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他端着碗,探头看我。

他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我把画转过来给他看:画得怎么样?

他说:啊呀!真像,和个相片一样,这个画一看就能卖不少钱。

我逗他,扬起手中的山东煎饼,道:真要能卖不少钱,我还用蹲在这儿啃这个?

他端着碗走过来,笑眯眯地瞅瞅我,又瞅瞅煎饼。

能吃饱吗?纸片片一样。

我说来来来别客气,您也尝尝。

……

一来二去攀谈熟了,我留了下来,被老师傅捡回了银匠铺学徒打银。

老师傅说他年轻时也爱写写画画,门神也画过,大字也写过,《芥子园画谱》

也临过好几卷……穷乡僻壤的,毕竟不能当饭吃,终归还是去学了手艺。

他说:你住几天,住几天嘎,一来饭菜吃点儿热的,二来顺便学学手艺。你会画画,上手一定快,说不定将来多只碗盛饭。

他心善,以为我落魄,变相接济我。

我晚熟,孩子气重,一生不羁放纵爱折腾,借着此番好意,张嘴就应了下来——多好玩儿啊,混成个银匠当当。

我张罗着去买猪头来拜师,他却不让。

他说:免喽免喽,你们这帮孩子将来都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你住几天,住下嘎,住下就好。

老师傅说,匠人有匠人的规矩,有些事情儿戏不得。

若当真拜了师,就要扎扎实实学徒三年,若要学得精,三年也未必出师。这是门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老手艺,养家糊口有余,买车买房却未必,实在不适合年轻人学,也一直没碰见个真心学艺的年轻人……

他说:你要是愿意学徒就学着玩玩,学费不用掏。

我说:那我横不能搁您这儿白吃饭吧?

老师傅上下打量着我,说:阿弥陀佛,难不成你还能吃穷了我?

好吧阿叔,那咱们今天吃什么?

(二)

我以为会驻足个三五天。

没想到一住就是整个雨季。

住下后,自然不用啃煎饼了,有菌子吃,有凉粉吃,还有洋芋。

烤洋芋、炒洋芋,洋芋丝、洋芋片。这里的洋芋是红心儿的,生吃有股苹果味儿,柴锅烧来滋味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怎么吃也吃不够。

饭桌就是柜台,柜台就是饭桌。

铺子地方小,吃饭时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一人一边斜倚在柜台上夹菜,乌木筷子,粗白瓷的大碗。

老师傅念佛,菜多素少荤,却出奇地香。我筷子落得像打地鼠,吃得稀里呼噜。

小师姐不一样,她眼观鼻鼻观心,文文静静捧着碗,细嚼慢咽。

是喽,银匠铺还有个秀气的小师姐。

小师姐个子不高,一身长襟黑羽绒服,袖子长长盖过手背。

那一年,北上广的女孩子开始流行把长发簪在脑袋顶心,小师姐脑袋顶上也簪着个同样的髻子,据说叫道姑头。

本是个俏皮的发型,却让她顶出了一身古墓派的忧郁。

乍一看,哎呀我擦,敢问小道姑刚给哪家施主做完头七招魂法事……

小师姐性格也像个小道姑,极内向,话极少,一顿饭也不见她说一句话。

她不问我的姓名产地,也不和我寒暄……话说我是多不招人待见?

饭后我装装样子,起身收拾碗碟,她轻轻推开我的手,说:我来就好。

后院的自压井旁,她蹲着洗碗,动作轻又缓,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

小师姐也是外乡人,年龄只比我大一点儿而已,进门只比我早几天。

老师傅笑眯眯地说:和你一样,也是捡来的。

也是捡的?也是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

阿叔你逗我的吧?我不信,多秀气的一个姑娘哦,怎么看也不像个走江湖跑码头的。

她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老师傅也不知道。

老师傅说别看镇子小,来来往往的外乡人却不少,乐意留下跟我学手艺,高兴还来不及呢,问那么多作甚?只要不是通缉犯,愿意住多久住着就好。

我笑问:那如果住下的是个通缉犯呢?

老师傅飞快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嘟囔着:阿弥陀佛……

拜托,看什么看,很伤人的好不好?

小师姐是个奇怪的女人。

是有多怕冷,冬天尚远,她却早早裹上了羽绒服,也不怕捂得慌。

又好像很怕累,她去街尾买菜,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脸倦容来,好像背着的不是竹篓,而是口水缸。

我就够爱走神的了,她段位明显比我高,有时吃着吃着饭眼神就失了焦,有时擦着擦着桌子,抹布就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不停转圈。

私下里我问老师傅:她有心事吧,我去陪她聊聊天解解闷去?

老师傅说:莫扰她……她一来就这样,好多天了。

小师姐发呆的时间往往很长。

小镇雨季的午后,她抱着肩膀看檐头滴水,一只脚踩在门槛上。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鞋面溅得湿透,人却一动不动斜倚在那儿,像尊石膏像。失恋?失业?失意?不知道也。

有心去关心一下下,又担心微笑未必能换来等量的微笑,算了算了……

打破沉静的总是老师傅,他咳嗽一声,端着锤子喊:来来来,你们俩都过来瞧瞧。

瞧什么?当然是瞧打银。

算是传艺吧,但老师傅不说教,只说瞧。

厚银板裁成条,锐刀錾花,锉刀修边,一锤两锤敲出韭叶儿扁,三锤四锤敲出月牙儿弯。

皮老虎小风箱鼓火,脚下要踩匀,喷枪满把抓,枪口不对人,烧啊烧,烧啊烧,烧软找型再烧再焊,烧至雪花白时往水里沁,刺啦啦一道白烟……好漂亮的镯子。

老师傅对小师姐说:来,戴上瞧瞧。

雪白的银镯子箍在小师姐雪白的手腕上,白得晃眼哟。

老师傅笑眯眯地说:银子嘛……不怕敲,也不怕烧。只有纯银才能越烧越白,所以叫雪花银。

原来这雪花银都是烧出来的?

老年间又没验钞机,难不成衙门库房里入账前,银子还要先拿到火上烤烤?越想越有意思。

老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乾隆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200多元人民币的购买力,十万两银子就是2000万人民币左右。知府相当于市长,乾隆朝真腐败,一个市局级官员三年能黑2000万!不过结合历朝历代的世相宦情来看——

哎哟我擦,差不多哦……

一想到在过去银子就是人民币,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

我也想戴戴,爪子太大,死塞活塞塞不进去,力气也用大了,眼瞅着把镯子捏得变了形。

纯银软,却又沉甸甸的,有意思。

武侠小说里,江湖豪客打赏,动不动兜里一掏,甩手就是纹银百两。

真牛B!随身揣着几十斤沉的玩意儿,也累不死他……

当真是越想越有意思。

来来来,阿叔,锤子给我使使,先来半斤银子练练手。

头一回上手,想打一个绿林暗器银飞镖,将来行走江湖时好行侠仗义。

……结果七搞八搞,镖没搞出来,搞出来一根曲里拐弯的小胡萝卜,一头粗一头细。

我不服气,换一角银子,再丁零当啷一番。还是一根胡萝卜,银的。

我大山东皇家艺术学院1998级美术系高才生,想当年入学考试专业第一,整栋男生宿舍动手能力不做第二人想。工笔、蛋彩、烧陶、模型、雕塑、篆刻、织毛衣、人体彩绘、伪造学生证……样样精通,如今诚心诚意给自己锻造把兵刃居然会不成?

我运了半天气,然后尽量把两根银胡萝卜敲直……处女作宣告失败。

老师傅说敲银子不是钉钉子,要先练好拿锤子。

他说:你已经不错了,头一回上手就能打出双筷子来……

筷子?这货是筷子?手指头粗的筷子?

好,既如此,少侠我就用它吃饭了,谁拦都不好使。

那天晚饭,我的筷子是对银胡萝卜。

老师傅不忍见我自尊心受挫,为示勉慰,专门加了菜,豆腐和鸡蛋。

菜是老师傅买的,小师姐炒的。

和往常一样,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坐两边,她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地端着饭碗。

诡异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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