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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复生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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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大漠上冷得彻骨。

狼朗的甲胄上都结上了薄薄一层冰,稍微一动,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然而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动身体,恭恭敬敬地等待在古墓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墓。

分明已经完成了任务,可破军少将却没有急着返回帝都复命。这几日带着士兵来这个曼尔戈人的圣地,吩咐众人在外头等候,便一个人进入了那个古墓。

第一二日,每天傍晚云焕开门出来,却是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水草和几具尸体,令士兵搬走——那些都是曼尔戈部的牧民,看来是在古墓中伤重死去的。第三日起,少将再也没有清理出尸体,却依然一进去一天。外头守着的士兵心下疑惑,然而严格的军纪让他们不敢相互之间交头接耳。

只有狼朗的心里是明镜似的。

这座古墓里到底是什么,这片大漠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来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个被他们视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谁吧?

那是隐居于此的空桑前代剑圣:慕湮。

几十年前,荒漠的盗宝者里曾经有过关于“白衣单骑”的传说。那些凶狠的盗宝者都说,百年来这片博古尔大漠上游荡着一位白衣白马的女子,手中操纵着闪电化成的利剑,一击便让鸟灵沙魔毙命。这位孤独的女子行踪无定,如果盗宝者暴虐的行径被她看到,那些盗宝者便要倒霉——然而,也曾有一队盗宝者在大漠里被沙魔所困,奄奄一息中,却看到蒸腾的热气中一骑白马飞驰而过,闪电腾起,替他们斩杀了庞大的怪物。

在白衣单骑的女子游荡于荒漠的那段时间里,便是最凶恶的盗宝者,都不敢肆意杀戮。

那个“白衣单骑”的传说,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图部叛乱之后。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空桑女剑圣与巫彭元帅一战之后血脉衰竭,从此隐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里,进入了断断续续的长眠。只有在每年五月月圆之夜,空寂之山上恶灵杀戮牧民时,她才会被哭号和祈祷声惊动,从墓中出来驱恶除妖,保护牧民。

于是,她又成了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待在这片荒漠上,注视着那一道闪电般的光华已经十四年。

巫彭元帅庇护了他这个前任巫真的遗族孩子,让他不至于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岁时,巫彭大人便将他安排进了空寂大营的镇野军团中。凭着自己的才能,他很快当上了威名赫赫的沙漠之狼的队长。他等待着进一步的指派,觉得巫彭大人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委托——然而元帅要他做的,居然只是在这片广漠中,监视着一个古墓里的残废女子。

他不明白原因,却知道这是不能多问的。

他已然无欲无求,只想在这片荒漠里平静地过完一生。灭族之时,他才九岁。依稀还记得族中那些大人是如何厉骂哭号、诅咒国务大臣一党不得好死,然后私下里抱着逃过大劫的幼小孩子,恶狠狠地将心里的毒液吐出来哺育给他们,让他们记得长大后要复仇。

然而毕竟那时候太年幼,一切都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淡去。

每年一次的,他伪装混在那些牧民中抬头看着半空中和鸟灵混战的女子,看着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雪亮闪电。被那样惊人剑技和身姿所震惊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难道,那古墓里的女子……就是巫彭元帅所倾慕的吗?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帝国元帅吧?

而胡思乱想的年轻军人不曾知道:正是与这个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锋,被所有战士视为神的元帅才失去了一只手臂!那一战之后,巫彭永远记住了这个劲敌,并且几十年来一直留意着她的行踪。

于是,他便在此处埋下了一颗棋子,监视了这座旷野里的古墓十四年。

从少年直至青年,他将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岁月耗费在观望中,而且莫名原因。他一直是个旁观者,看过无数不相关的人的生命起落。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戏,其中居然有一个冰族的孩子。那个坐着轮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门口微笑,指点着那个冰族孩子的剑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经常要停下来歇息——在她歇息的时候,那个孩子便捧着剑站在轮椅后面,安静地注视着师父,阴郁沉默的眼睛里对别的东西视而不见。

他远远观望,却永远不敢上前。

恍然有一种做梦的虚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壮年战士,然而古墓里那一张素颜,居然一直不变。

十几年后,在那个帝都来的少将手握双头金翅鸟令符来到空寂大营时,他第一眼就认出了云焕——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一双阴郁冷醒的眼睛一如当年。

那个瞬间,他霍然明白了。原来,自己便是巫彭元帅深埋的又一步棋子……看似毫无用处的闲笔,却直到云焕走到了“破军少将”这样显赫的位置时,才显露出了他十四年观望的含义所在!

所以,在接到元帅从帝都紧急密令,要他探察墓内情况的时候,狼朗丝毫不意外。在周围战士眼睛里都露出疑惑的时候,也只有他丝毫不动容,看着少将进入古墓。

他知道墓里的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云焕为何如此反常——此刻,他想知道的,就是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那个淡然如菊的素衣女子,如今怎样?

大漠深夜的冷风吹在甲胄上,冷彻入骨。

然而在狼朗终于忍不住开始轻轻跺了一下脚的时候,忽然眼角掠过了一丝白光。他和所有士兵一起诧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里划过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却是向着这边坠落的,在眨眼间一闪而至,居然准确地落入了古墓那个高窗中。

所有士兵面面相觑。只有狼朗变了脸色——在光芒没入窗中的一刹,速度稍微缓了缓,他看清楚了:哪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个白衣白发骑着白色天马的女子!身影是虚幻的,刹那间穿过了狭小的窗口,没入古墓!

什么?这……这是空桑的冥灵军团?

“少将!少将!”狼朗大惊,迅速扑到墓门口,单膝跪地,“空桑人来了!”

此语一出,全军耸动。刀兵出鞘声里,却只听云焕声音沉沉从墓里透出:“原地待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内弥漫着森冷潮湿的水汽,只有最深处有黯淡的烛光透出。

“谁?”云焕霍然回头,注视着暗夜里纯白色的女子。

白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肤,身畔牵着白色的天马。整个人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柔光,虚幻得不真实,如一触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时,来人忽然间双肩一震,以手掩面,喃喃:“师父!”

“师父?”沧流帝国的少将愣住了,看着女子身侧的佩剑,那柄光剑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眼里闪过迟疑的光:“你……你是白璎?”

显然是在墓外看到沧流军队的时候,已经料到了墓内会有其他人,此刻前来的白色女子未有惊讶,只是不易觉察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放开了天马的缰绳,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看着古墓深处穿着少将军服的冰族男子。

“你是谁?”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身透出杀气的军人,白璎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反感和排斥。这个人……怎么会在师父墓里出现?

“我是云焕,”同样也在打量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云焕感觉心里杀机一动,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克制着平静地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白璎师姐。”

“我不是你师姐——师父并未将剑圣之位传承给你,你已被逐出师门。”陡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谁,白璎冷淡地回答,对这个同门有着深切的反感。忽然间她惊觉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焕,脱口惊呼:“难道……是你把师父给杀了?!”

“胡说!不是我!”云焕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死,眼睛里的光却亮如妖鬼,一拳捶在身侧石壁上,石屑纷飞,“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师父……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

白璎不由得愕然——她只是问了一句,他却激烈地辩解了无数句,似乎情绪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控制!

声音到了最后却低了下去,那般盛怒也渐渐溃散。云焕颓然后退,手中的水瓢落到了地上,用手支着自己的额头。

“是我。”他忽然安静下来了,抬起眼睛看着来人,“是我害死了师父。”

在接触到那样的目光时,白璎却不自禁地震了一下,不知为何感到某种恐惧,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冥灵女子定定地看着这个猝然相遇的、沧流军中最令人畏惧的战士——她的师弟。

“说到底,还是我害死了师父……”指缝里的那双眼睛忽然冷了下来,云焕的声音低而轻,犹如梦呓,“所有腥风血雨都是我带来的——弄脏了这座古墓……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白璎诧异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后看到了四处散落的布团和水桶。

地上、四壁甚至屋顶都是湿的,显然这座古墓里有过惨烈的死亡,而眼前这个人曾花了无数的力气来试图彻底清洗这里,直至疲惫不堪。

“不是你。”忽然间她就确定了,脱口轻轻道,“是谁?”

“一个鲛人。”云焕冷笑起来,眼里又露出了那种锋利的光芒,“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这个仇我来报!我不会假手他人,也不许你和西京插手。”

“鲛人?”白璎一惊,然而看到那样的眼光,却知道是绝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你不愿意认我当同门,我也不稀罕有这样一个师姐。除了师父外,我并不想和师门中其他任何人扯上关系。”云焕稳定着自己的情绪,站直了身体,看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虽然我们注定要成为对头,但至少不要在这里拔剑——我不想在师父面前和你动手。她说过不希望看到同门相残,我必不会逆了她的意思。但是,我也绝不是个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来送灵。”白璎不动声色地回答,心里却是暗自吃惊——她看着云焕眼里的神色,隐约觉得有些异样,竟不似一个弟子对师父去世的哀恸模样。她并非懵懂少女,不由惊疑不定,怔怔地在心里打了个激灵。

“送灵?”云焕一怔,猛地明白过来,“哦,我倒忘了你们空桑人的风俗!”

“离师父仙逝已经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灵之日,若不按空桑习俗诵咒燃香,人的魂魄便无法通过北方尽头的九嶷去往彼岸转生。”白璎回答,眉间肃穆,“所以我连夜赶来。只可惜西京师兄尚有事在身,无法分身前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惜冒了风险从无色城赶来。倒也是难得。”云焕冷笑起来,沉吟着遥想大陆另一边密布的战云,眉间不知不觉又拢上了白璎极度厌憎的那种杀戮表情,“西京在那边是被飞廉缠住了吧?居然还没死?倒是命大。”

“我要开始送灵了。”截口打断,白璎冷冷看着云焕。

然而沧流少将并没有丝毫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张轮椅上沉睡的人,声音忽然变得和刹那前完全不同:“先帮我擦掉那滴血——”

“什么?”白璎诧异。

“师父左颊上溅了一滴血,”云焕的眼睛一直看着那个睡去的人,没有移开,轻声道,“师父她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东西的——帮我擦掉它……请。”仿佛想起什么,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语气,那是他几乎从未对别人用过的字眼。

被那样专注而梦呓般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脸颊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红色。她诧然脱口:“为什么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脏……根本不能碰。”云焕微微苦笑起来,“而且,小蓝也不让。”

顺着他的指尖,白璎看到一团蓝灰色的毛球蜷缩在轮椅的靠背顶端,从慕湮遗体的肩膀后探出头来,用警惕灵活的目光盯着水边交谈的两个人。

“那是什么?狐狸?”第一次来到古墓的女子有些惊讶。

“师父养了十几年的蓝狐。”云焕简单地解释,做了一个“请”的催促手势。

“它会让我近身?”白璎一边涉水过去,一边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那小动物警惕的眼睛。

“应该会。小蓝很聪明,能分辨不同的人。”云焕忽地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某种复杂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种和师父相似的气息。”

那样的话让白璎微微一惊。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直盯着她看的蓝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果然消除了恶意,闪电般蹿了过来,想要扑入她怀里。

然而,冥灵女子的身体是虚无的,蓝狐穿过了白璎的身体,落在冷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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