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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吴月娘承欢求子媳 李瓶儿酬愿保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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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子万事足,身后无儿总是空,

产下龙媒须保护,欲求麟种贵阴功;

祷神且急酬心愿,服药还教暖子宫;

父母好将人事尽,其间造化听苍穹。”

话说吴月娘与李娇儿、桂姐、孟玉楼、李瓶儿、孙雪娥、潘金莲、大姐混了一场,身子也有些不耐烦,径进房去睡了。醒时约有更次,又差小玉去问李瓶儿道:“官哥没怪哭么?叫奶子抱得紧紧的,拍他睡好,不要又去惹他哭了。”奶子也就在炕上吃了饭,没待下来,又丢放他在那里。李瓶儿道:“你与我谢声大娘,道自进了房里,只顾呱呱的哭,打冷战不住。而今纔住得哭,磕伏在奶子身上睡了,额上有些热剩剩的,奶子动也不得动,停会儿我也待换他起来吃夜饭净手哩。”那小玉进房,回复了月娘。月娘道:“他们也不十分当紧的,那里一个小娃儿丢放在芭蕉脚下,径倒别的走开,吃猫諕了。如今纔是愁神哭鬼的,定要弄坏了,纔住手!”那时说了几句,也就洗了脸,睡了一宿。到次早起来,别无他话,只差小玉问官哥下半夜有睡否?还说大娘吃了粥,就待过来看官哥了。李瓶儿对迎春道:“大娘就待过来,你快要拿脸水来,我洗了脸。”那迎春飞抢的拿脸水进来,李瓶儿急攘攘的梳了头,交迎春不迭的烧起茶来,点些安息香在房里。三不知小玉来报,说:“大娘进房来了。”慌得李瓶儿扑起的也似接了,月娘就到奶子床前,摸着官哥道:“不长俊的小油嘴,常时把做亲娘的,平白地提在水缸里。”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月娘连忙引斗了一番,就住了。月娘对如意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休得轻觑着他,着紧用心纔好!”奶子如意儿道:“这不消大娘分付。”月娘就待出房,李瓶儿道:“大娘来,泡一瓯子茶在那里,请坐坐去。”月娘就坐定了,问道:“六娘,你头鬓也是乱蓬蓬的。”李瓶儿道:“因这冤家作怪□气,头也不得梳。又是大娘来,仓忙的扭一挽儿,胡乱磕上发髻,不知怎模样的做笑话!”月娘笑道:“你看是有槽道的么!自家养的亲骨肉,倒也叫他是家。学了我,成日要那冤家,也不能勾哩!”李瓶儿道:“是便这等说,没有这些鬼病来缠扰他便好。如今不得三两日安静,常时一出。前日坟上去,锣鼓諕了;不几时,又是剃头哭得要不的;如今又吃猫諕了。人家都是好养,偏有这东西,是灯草一样脆的!”说了一场,月娘就走出房来,李瓶儿随后送出。月娘道:“你莫送我,进去看官哥去罢!”李瓶儿就进了房。月娘走过房里去,只听得照壁后边,贼烧纸的说什么。月娘便立了听着,又在板缝里瞧着,一名是潘金莲与孟玉楼两个同靠着栏杆,〈口敝〉了声气,絮絮荅荅的讲说道:“姐姐好没正经!自家又没得养,别人养的儿子,又去漒遭魂的挜相知呵卵脬!我想穷有穷气,杰有杰气,奉承他做甚的?他自长成,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你?”只见迎春走过去,两个闪的走开了;假做寻猫儿喂饭,到后边去了。月娘不听也罢,听了这般言语,怒生心上,恨落牙根,那时即欲叫破骂他。又是争气不穿的事,反伤体面,只得忍耐了。一径进房,睡在床上,又恐丫鬟每觉着了,不好放声哭得,只管自理自怨,短叹长吁。真个在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那时日当正午,还不起身。小玉立在床边,请大娘起来吃饭,月娘道:“我身子不好,还不吃饭。你掩上房门,且烧些茶来吃。”小玉捧了茶进房去,月娘纔起来,闷闷的坐在房里,说道:“我没有儿子,受人这样懊恼。我求天拜地,也要求一个来,羞那些贼淫妇的〈毛皮〉脸!”于是走到后房,文柜梳匣内,取出王妓子整治的头胎衣胞来,又取出薛姑子送的药,看小小封筒上面,刻着“种子灵丹”四字,有诗八句:

“姮娥喜窃月中砂,笑取斑龙顶上芽,

汉帝桃花敕特降,梁王竹叶诰曾加;

须臾饵验人堪羡,衰老还童更可夸,

莫作雪花风月趣,乌须种子在些些”

后有赞曰:

“红炎闪烁,宛如碾就之珊瑚;香气沉浓,仿佛初燃之檀麝。噙之口内,则甜津涌起于牙根;置之掌中,则热气贯通于脐下。直可还精补液,不必他求玉杵霜;且能转女为男,何须别觅神楼散。不与炉边鸡犬,偏助被底鸳鸯。乘兴服之,遂入苍龙之梦;按时而动,预征飞燕之祥。求子者一投即效,修真者百日可 。”

后又曰:

“服此药后,凡诸脑损物,诸血败血,皆宜忌之;又忌萝卜葱白 。其交接单日为男,双日为女,惟心所愿。服此一年,可得长生矣。”

月娘看毕,心中渐渐的欢喜,见封袋封得紧,用纤纤细指,缓缓轻挑,解包开看。只见乌金纸三四层,裹着一丸药,外有飞金朱砂,妆点得十分好看。月娘放在手中,果然脐下热起来,放在鼻边,果然津津的满口香唾。月娘笑道:“这薛姑子果有道行,不知那里去寻这样妙药灵丹!莫不是我合当得喜,遇得这个好药,也未可知。”把药来看玩了一番,又恐怕药气出了,连忙把面浆来,依旧封得紧紧的,原进后房,锁在梳匣内了。走到步廊下,对天长叹道:“若吴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药,便得种子,承继西门香火,不使我做无祀的鬼,感谢皇天不尽了!”那时日已近晚,月娘纔吃了饭。话不再烦。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投了帖儿,那些役人报了黄主事、安主事,一齐迎住。都是冠带,好不齐整!叙了揖坐下。那黄主事便开言道:“前日仰慕大名,敢尔轻造;不想就扰执事,太过费了!”西门庆道:“多慢为罪!”安主事道:“前日要赴敝同年胡大尹召,就告别了。主人情重,至今心领。今日都要尽欢达日纔是。”西门庆道:“多感盛情!”门子低报道:“酒席已完备了。”就邀进卷棚,解去冠带,安席,送西门庆首坐,西门庆假意推辞,毕竟坐了首席,歌童上来,唱一只曲儿,名唤锦登梅: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著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把我不住了偷晴儿抹!”

西门庆赞好!安主事、黄主事就送酒与西门庆,西门庆答送过了,优儿又展开檀板,唱一只曲,名唤降黄龙袬:

“麟鸿无便,锦笺慵写。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宝鉴愁临,翠钿羞贴。 等闲孤负,好天良夜。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凤帏冷落,鸳衾虚设;玉笋频搓,绣鞋重攧。”

那时吃到酒后,传杯换盏,都不絮烦。却说那潘金莲在家,因昨日雪洞里不曾与陈经济得手,此时趁西门庆在刘太监庄上与黄主事、安主事吃酒,吴月娘又在房中不出来,奔进奔出的,好像熬盘上蚁子一般。那陈经济在雪洞里跑出来,睡在店中,那话儿硬了一夜,此时西门庆不在家中,只管与金莲两个眉来眼去。直至黄昏时候,各房将待掌灯,金莲蹑足潜踪,踮到卷棚后面。经济三不知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的抱着了。把脸子挨在金莲脸上,两个亲了十来个嘴。经济道:“我的亲亲,昨夜孟三儿那冤家打开了我每,害得咱硬帮帮撑起了一宿。今早见你妖妖娆娆摇飐的走来,教我浑身儿酥麻了。”金莲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没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亲嘴,不怕人来听见么!”经济道:“若见火光来,便走过了。”经济口里只故叫亲亲,下面单裙子内,却似火烧的一条硬铁,隔了衣服只顾挺将进来。那金莲也不由人,把身子一耸,那话儿都隔了衣服,热烘烘对着了。金莲政忍不过,用手掀开经济裙子,用力捏着阳物。经济慌不迭的,替金莲扯下裤腰来,划的一声,却扯下一个裙裥儿。金莲笑骂道:“蠢贼奴!还不曾偷惯食的,恁小着胆!就慌不迭倒把裙裥儿扯吊了。”就自家扯下裤腰,刚露出牝口,一腿翘在栏杆上,就把经济阳物塞进牝口。原来金莲鬼混了半晌,已是湿答答的,被经济用力一挺,便扑的进去了。经济道:“我的亲亲,只是立了不尽根,怎么处?”金莲道:“胡乱抽送抽送,且再摆布。”经济刚待抽送,忽听得外面狗都噑噑的叫起来,却认是西门庆吃酒回来了,两个慌得一滚烟走开了。却是书童、玳安两个拿着冠带金扇,进来乱嚷道:“今日走死人也!”月娘差小玉出来看时,只见两个小厮,都是醉模糊的。小玉问道:“爷怎的不归?”玳安道:“方纔我每恐怕追马不及,问了爷,先走回来。他的马快,也只在后边来了。”小玉进去回复了。不一时,西门庆已到门外,下了马。本待到金莲那里睡,不想醉了,错走入月娘房里来。月娘暗想:“明日二十三日,乃是壬子日。今晚若留他,反挫明日大事。又是月经左来日子,也至明日洁净。”对西门庆道:“你今晚醉昏昏的,不要在这里鬼混。我老人家月经还未净,不如在别房去睡了,明日来罢。”把西门庆带笑的推出来,走到金莲那里去了。捧着金莲的脸道:“这个是小淫妇了!方纔待走进来,不想有了几杯酒,三不知走入大娘房里去!”金莲道:“精油嘴的东西,你便说明日要在姐姐房里睡了。碜说嘴的,在真人前赤巴巴吊谎!难道我便信了你?”西门庆道:“怪油嘴,专要歪斯缠人!真正是这样的。着甚紧吊着谎来?”金莲道:“且说姐姐怎地不留你住?”西门庆道:“不知道。他只管道我醉了,推了出来,说明晚来罢!我便急急的来了。”金莲政待澡牝,西门庆把手来待摸他。金莲双手掩住,骂道:“短命的,且没要动弹!我有些不耐烦在这里。”西门庆一手抱住,一手插入腰下,竟摸着道:“怪行货子,怎的夜夜干卜卜的,今晚里面有些湿答答的。莫不想着汉子,骚水发哩?”原来金莲想着经济,还不曾澡牝。被西门庆无心中打着心事,一时脸通红了,把言语支语支吾,半笑半骂,就澡牝洗脸,两个宿了一夜不题。却表吴月娘次早起来,却正当壬子日了,便思想:“薛姑子临别时,千叮咛万嘱付,叫我到壬子日吃了这药,管情就有喜事。今日正当壬子,政该服药了。”又喜昨夜天然凑巧,西门庆饮醉回家,撞入房来,回到今夜。因此月娘心上,暗自喜欢。清早起来。即便沐浴梳妆完了,就拜了佛,念一遍白衣观音经。求子的最是要念他,所以月娘念他;也是王姑子教他念的。那日壬子日,又是个紧要的日子。所以清早闭了房门,烧香点烛,先诵过了,就到后房,开取药来,叫小玉炖起酒来。也不用粥,先吃了些干糕饼食之类,就双手捧药,对天祷告。先把薛姑子一丸药,用酒化开,异香触鼻,做三两口服完了。后见王姑子制就头胎衣胞,虽则是做成末子,然终觉有些注疑,有些焦刺刺的气子,难吃下口。月娘自忖道:“不吃他,不得见效;待吃他,又只管生疑。也罢!事到其间,做不得主了,只得勉强吃下去罢。”先将符药一把掩在口内,急把酒来大呷半碗,几乎呕将出来,眼都忍红了。又连忙把酒过下去,喉舌间只觉有些腻格格的。又吃了几口酒,就讨温茶来漱净口,睡向床上去了。西门庆政走过房来,见门关着,叫小玉开了。问道:“怎么悄悄的关上房门?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么?”小玉道:“我那里晓得来?”西门庆走进房来,叫了几声。月娘吃了早酒,向里床睡着去,那里答应他。西门庆向小玉道:“贼奴才,现今叫大娘只是不应,怎的不是气我?”遂没些趣向,走出房去。只见书童进来,说道:“应二爹在外边了。”西门庆走出来,应伯爵道:“哥,前日到刘太监庄上赴黄安二公酒席,得尽欢么?直饮到几时分纔散了?”西门庆道:“承两公十分相爱,他前的下顾,因欲赴胡大尹酒席,倒坐不多时。我到他那里,却情投意合,倒也被他多留住了,灌了好几杯酒。直到更次,归路又远,醉又醉了,不知怎的了。”应伯爵道:“别处人,倒也好情分,还该送些下程与他。”西门庆道:“说的有理。”就叫书童写起两个红礼帖来,分付里面,办一样两副盛礼。枝圆桃枣 ,鹅鸭羊腿鲜鱼,两坛南酒 。又写二个谢宴名帖,就叫书童来分付了,差他送去,书童答应去了。应伯爵就挨在西门庆身边来坐近了:“哥前日说的,曾记得么?”西门庆道:“记甚的来?”应伯爵道:“想是忙的都忘记了。便是前日同谢子纯在这里吃酒,临别时说的。”西门庆呆登想了一会,说道:“莫不就是李三、黄四的事么!”应伯爵笑道:“这叫做檐头雨滴从高下,一点也不差!”西门庆做攒眉道:“教我那里有银子?你眼见我前日支盐的事,没有银子,与乔亲家挪得五百两凑用。那里有许多银子放出去?”应伯爵道:“左右生利息的,随分箱子角头,寻些凑与他罢。哥说门外徐四家的,昨日先有二百五十两来了,这一半就易处了。”西门庆道:“是便是,那里去凑?不如且回他,等讨徐家银子,一总与他罢。”应伯爵正色道:“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许我便好,我又与他每说了,千真万真,道今日有的了,怎好去回他?他们极服你做人慷慨,直甚么事,反被这些经纪人背地里不服你!”西门庆道:“应二爹如此说,便与他罢。”自己走进,收拾了二百三十两银子。又与玉箫讨昨日收徐家二百五十两头,一总弹准四百八十两。走出来对应伯爵道:“银子只凑四百八十两,还少二十两。有些段匹作数,可使得么?”伯爵道:“这个却难,他就要现银去干香的事。你好的段匹,也都没放,你剩这些粉缎,他又干不得事;不如凑现物与他,省了小人脚步。”西门庆道:“也罢,也罢!”又走进来,称了廿两成色银子,叫玳安通共掇出来。那李三、黄四却在间壁人家坐久,只待伯爵打了照面,就走进来。谢希大适值进来,李三、黄四叙揖毕了,就见西门庆。行礼毕,就道:“前日蒙大恩,因银子不得关出,所以迟迟。今因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敢再挪五百两,暂济燃眉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尽这边来,一齐算利奉还。”西门庆便唤玳安,铺子里取天平,请了陈姐夫,先把他讨的徐家廿五包弹准了。后把自家二百五十两弹明了,付与黄四、李三,两人拜谢不已,就告别了。西门庆欲留应伯爵、谢希大再坐一回,那两个那有心想坐,只待出去与李三、黄四分中人钱了。假意说有别的事,急急的别去了。那玳安、琴童都拥住了伯爵,讨些使用,买果子吃。应伯爵摇手道:“没有,没有。这是我认得的,不带得来送你,这些狗弟子的孩儿!”径自去了。只见书童走了进来,把黄主事、安主事两个谢帖回话,说:“两个爷说:道:‘不该受礼,恐拂盛意,只得收了。多去致意你爷。’”力钱二封,西门庆就赏与他。又称出些,把雇来的挑盘人打发了。天色已是掌灯时分,西门庆走进月娘房里坐定。月娘道:“小玉说你曾进房来叫我,我睡着了,不得知你叫。”西门庆道:“却又来,我早认你有些不快我哩。”月娘道:“那里说起不快你来?”便叫小玉泡茶,讨夜饭来吃了。西门庆饮了几杯,身子连日吃了些酒,只待要睡。因几时不在月娘房里来,又待奉承他。也把胡僧的膏子药来用了些,胀得阳物来铁杵一般。月娘见了,道:“那胡僧这样没槽道的,諕人的弄出这样把戏来!”心中暗忖道:“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些好消息也。”遂都上床去,畅美的睡了一夜。次日起身,都至日午时候。那潘金莲又是颠唇簸嘴,与孟玉楼道:“姐姐前日教我看几时是壬子日,莫不是拣昨日与汉子睡的,为何恁的凑巧?”玉楼笑道:“那有这事?”正说话间,西门庆走来。金莲一把扯住西门庆道:“那里人家睡得这般早,起得恁的晏;日头也沉沉的待落了,还走往那里去?”西门庆被他鬼混了场,那话儿又硬起来。径撇了玉楼,玉楼自进房去。西门庆按金莲在床口上,就戏做一处,春梅就讨饭来,金莲同吃了不题。却说那月娘自从听见金莲背地讲他爱官哥,两日不到官哥房里去看。只见李瓶儿走进房来,告诉道:“孩子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战不住,却怎么处?”月娘道:“你做一个摆布,与他弄好了便好。把些香愿也许许,或是许了赛神,一定减可些。”李瓶儿道:“前日身子发热,我许拜谢城隍土地,如今也待完了心愿。”月娘道:“是便是,你的心愿也还该再请刘婆来商议商议,看他怎地说。”李瓶儿政待走出来,月娘道:“你道我昨日成日的不得看孩子,着甚缘故不得进来?只因前日我来看了孩子,走过卷棚照壁边,只听得潘金莲在那里和孟三儿说我自家没得养,倒去奉承别人。扯淡得没要紧!我气了半日的,饭也吃不下。”李瓶儿道:“这样怪行货,歪刺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思,着他甚的?也在那里捣鬼!”月娘道:“你只记在心,防了他,也没则声。”李瓶儿道:“便是这等。前日迎春说,大娘出房后边,迎春出来,见他与三姐立在那里说话。见了迎春,就寻猫去了。”政说话间,只见迎春气吼吼的走进来。说道:“娘快来!官哥不知怎么样,两只眼不住反看起来,口里卷些白沫出来!”李瓶儿諕得顿口无言,攒眉欲泪。一面差小玉报西门庆,一面急急归到房里。见奶子如意儿,都失色了。刚看时,西门庆也走进房来,见了官哥放死放活,也吃了一惊。就道:“不好了,不好了!怎么处?妇人平日不保护他好,到这田地,就来叫我。如今怎好!”指如意儿道:“奶子不看好他,以致今日!若万一差池起来,就捣烂你做肉泥,也不当稀罕!”那如意儿慌得口也不敢开,两泪齐下。李瓶儿只管看了暗哭。西门庆道:“哭也没用,不如请施灼龟来,与他灼一个龟板。不知他有恁祸福纸脉,与他完一完再处。”就问书童讨单名帖,飞请施灼龟来坐下。先是陈经济陪了吃茶,琴童、玳安点烛烧香。舀净水,摆桌子。西门庆出门相见了。就拿龟板对天祷告作揖,进入堂中,放龟板在桌上。那施灼龟双手接着放上龟药,点上了火,又吃一瓯茶。西门庆正坐时,只听一声响。施灼龟看了,停一会不开口。西门庆问道:“吉凶如何?”施灼龟问:“甚事?”西门庆道:“小儿病症,大象怎的?有纸脉也没有?”施灼龟道:“大象目下没甚事。只怕后来反复牵延,不得脱然全愈。父母占子孙,子孙爻不宜晦了。又看朱雀爻大动,主献红衣神道城隍等类,要杀猪羊去祭他。再领三碗羹饭,一男伤,一女伤,草船送到南方去。”西门庆就送一钱银子谢他。施灼龟极会谄媚,就千恩万谢,虾也似打躬去了。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说道:“方纔灼龟的说,大象牵延,还防反复。只是目下急急的该献城隍老太。”李瓶儿道:“我前日原许的,只不曾献得,孩子只管驳杂。”西门庆道:“有这等事!”即唤玳安:“叫惯行烧纸的钱痰火来。”玳安即便出门,西门庆和李瓶儿拥着官哥道:“孩子,我与你赛神了,你好了些,谢天谢地!”说也奇怪,那时孩子就放下眼,磕伏着有睡起来了。李瓶儿对西门庆道:“好不作怪么,一许了献神道,就减可了大半!”西门庆心上一块石头,纔得放了下来。月娘闻得了,也不胜喜欢。又差琴童去请刘婆子的来,刘婆子急波波的,一步高一步低走来。西门庆不信婆子的,只为爱着官哥,也只得信了。那刘婆子一径走到厨房下去摸灶门,迎春笑道:“这老妈敢汗邪了!官哥倒不看,走到厨下去摸灶门则甚的?”刘婆道:“小奴才你晓得甚的,别要吊嘴说!我老人家一年也大你三百六十日哩。路上走来,又怕有些邪气,故来灶门前走走。”迎春把他做了个脸。听李瓶儿叫,就同刘婆进房来,刘婆磕了头。西门庆要分付玳安称银子买东西,杀猪羊献神,走出房来。刘婆便问道:“官哥好了么?”李瓶儿道:“便是凶得紧,请你来商议。”刘婆道:“前日是我说了,献了五道将军就好了。如今看他气色,还该谢谢三界土便好。”李瓶儿道:“方纔施灼龟说,该献城隍老太。”刘婆道:“他惯一不着的,晓得甚么来!这个原是惊,不如我收惊倒好。”李瓶儿道:“怎地收惊?”刘婆道:“迎春姐,你去取些米,舀一碗水来,我做你看。迎春取了米水来。刘婆把一只高脚瓦钟,放米在里面,满满的。袖中摸中旧绿绢头来,包了这锺米,把手捏了,向官哥头面上下手足,虚空运来运去的战。官哥正睡着,奶子道:“别要惊觉了他。”刘婆摇手低言道:“我晓得,我晓得。运了一阵,口里唧哝哝的念,不知是么。中间一两句向些,李瓶儿听得是念“天惊地惊,人惊鬼惊,猫惊狗惊。”李瓶儿道:“孩子政是猫惊了起的。”刘婆念毕,把绢儿抖开了,放锺子在桌上。看了一回,就从米摇实下的去处,撮两粒米,设在水碗内,就晓得病在月尽好。也是一个男伤,两个女伤,领他到东南方上去。只是不该献城隍,还该谢土纔是。那李瓶儿疑惑了一番,道:“我便再去谢谢土地也不妨。”又叫迎春出来,对西门庆说:“刘婆看水碗说该谢土。左右今夜庙里去不及了,留好东西,明早志诚些去。”西门庆就叫玳安:“把拜庙里的东西及猪羊收拾好了,待明早去罢。”再买了谢土东西,炒米茧团,土笔土墨,放生麻雀鳅鳝之类,无物不备,件色整齐。那刘婆在李瓶儿房里,走进来到月娘房里坐了,月娘留他吃了夜饭。却说那钱痰火到来,坐在小厅上,琴童与玳安忙不迭的扶侍他谢土。那钱痰火吃了茶,先讨个意旨。西门庆叫书童写与他,那钱痰火就带了雷圈板巾,依旧着了法衣,仗剑执水,步罡起来,念净坛咒。

咒曰:

“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干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柬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常存。”云云。

“请祭主拈香。”西门庆净了手,漱了口,着了冠带,带了兜膝。孙雪娥、孟玉楼、李娇儿、桂姐都帮他着衣服,都啧啧的赞好。西门庆走出来,拈香拜佛。安童背后,扯了衣服,好不冠冕气象。钱痰火见主人出来,念得加倍响些。那些妇人便在屏风后,瞧着西门庆,指着钱痰火,都做一团笑倒。西门庆听见笑得慌,跪在神前又不好发话,只顾把眼睛来打抹。书童就觉着了。把嘴来一挪,那众妇人便觉住了些。金莲独自后边出来,只见转一拐儿。蓦见了陈经济,就与他亲嘴摸奶,袖里拿出一把果子与他。又问道:“你可要吃烧酒 ?”经济道:“多少用些也好。”遂吃金莲乘众人忙的时分,扯到屋里来。叫春梅闭了门,连把几锺与他吃了,就说:“出去罢,恐人来,我便死也。”经济又待亲嘴,金莲道:“碜短命,不怕婢子瞧见!”便戏发讪,打了恁一下,那经济就慌跳走出来。金莲就叫春梅先走,引了他出去了。正是: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那时金莲也就走外边瞧了,不在话下。那西门庆拜了土地,跪了半晌,纔得起来,只做得开启功德。钱痰火又将次拜忏。西门庆走到屏风后边,对众妇人道:“别要嘻嘻的笑,引的我几次忍不住了。”众妇人道:“那钱痰火是烧纸的火鬼,又不是道士的,带了板巾,着了法衣,这赤巴巴没廉耻的,〈口勃〉喽喽的臭涎唾,也不知倒了几斛出来了!”西门庆道:“敬神如神在,不要是这样的寡薄嘴,调笑的他苦。”钱痰火又请拜忏。西门庆走到毡单上,钱痰火通陈起头,就念入忏科文,遂念起志心朝礼来。看他口边涎唾卷进卷出,一个头得上得下,好似磕头虫一般,笑得那些妇人做了一堆。西门庆那里赶得他拜来,那钱痰火拜一拜,是一个神君。西门庆拜一拜,他又拜过几个神君了。于是也顾不得他,只管乱拜。那些妇人,笑得了不的。适值小玉出来,请李桂姐吃夜饭。说道:“大娘在那里冷清清,和大姐、刘婆、三个坐着讲闲话,这里来这样热闹得很!”娇儿和桂姐即便走进屋里,众人都要进来。独那潘金莲,还要看后边。看见都待进来,只得进来了。吴月娘对大姐道:“有心赛神,也放他志诚些。这些风婆子都拥出去,甚紧要的?有甚活狮子相咬,去看他!”纔说得完,李桂姐进来,陪了月娘、大姐三个吃夜饭不题。却说那西门庆拜了满身汗,走进里面,脱了衣冠靴带,就走入官哥床前,摸着说道:“我的儿,我与你谢土了。”对李瓶儿道:“好呀!你来摸他额上,就凉了许多,谢天谢天!”李瓶儿笑道:“可霎作怪,一从许了谢土,就也好些。如今热也可些,眼也不反看了。冷战也住些了,莫道是刘婆没有意思?”西门庆道:“明日一发去完了庙里的事便好了。”李瓶儿道:“只是做爷的吃了劳碌了。你且揩一揩身上,吃夜饭去。”西门庆道:“这里恐諕了孩子,我别的去吃罢。”走到金莲那里来,坐在椅上,说道:“我两个腰子,落出也似的痛了!”金莲笑道:“这样孝心,怎地痛起来?如今叫那个替你拜拜罢。”西门庆道:“有理,有理。”就叫春梅:“唤琴童请陈姐夫替爷拜拜,送了纸马。”谁想那经济,在金莲房里灌了几锺酒出来,恐怕脸红了。小厮们猜道出来,只得买了些淡酒,在铺子里又吃了几杯。量原不济,一霎地醉了,齁齁的睡着了。琴童那里叫得起来,一脚箭走来回复,西门庆道:“睡在那里,再叫不起。”西门庆便恼将起来,道:“可是个有槽道的?不要说一家的事,就是邻佑人家,还要看看。怎的就早睡了!”就叫春梅来:“大娘房里对大姐说,爷拜酸了腰子,请姐夫替拜送纸马,问怎的再不肯来,只管睡着?”大姐道:“这样没长俊的!待我去叫他。”径走出房来。月娘就叫小玉到铺子里叫经济来,经济揉一揉眼,走到后边见了大姐道:“你怎的忙不迭的叫命?”大姐道:“叫你替爷拜土送马去。方纔琴童来叫你不应,又来与我歪斯缠。如今娘叫小玉来叫你,好歹去拜拜罢么。”遂半推半搀的,拥了经济到厅上,大姐便进房去了。小玉回复了月娘,又回复了西门庆。西门庆分付琴童、玳安等伏侍钱痰火完了事,就睡在金莲床上不题。却说那陈经济走到厅上,只见灯烛辉煌,纔得醒了。挣着眼,见钱痰火政收散花钱,遂与叙揖。痰火就待领羹饭,交琴童掌灯。到李瓶儿房首,迎春接香进去,递与如意儿,替官哥呵了一呵,就递出来。钱痰火捏神捏鬼的念出来,到厅上,就待送马。陈经济拜了一回,钱痰火就送马发檄,发了干卦,说道:“檄向天门,一两日就好的。纵有反复,没甚事。”就放生,烧纸马,奠酒辞神,礼毕。那痰火口渴肚饥,也待要吃东西了。那玳安收家活进去了,琴童摆下桌子,就是陈经济陪他散堂。钱痰火千百声谢去了,经济也进房去了。李瓶儿又差迎春送果子福物到大姐房里来,大姐谢了不题。却说刘婆在月娘房里谢了出来,刚出大门,只见后边钱痰火提了灯笼醉醺醺的撞来。刘婆便道:“钱师父,你们的散花钱可该送与我老人家么?”钱痰火道:“那里是你本事?”刘婆道:“是我看水碗作成你老头子。倒不识好歹哩!下次砍落我头,也不荐你了。”钱痰火再三不肯道:“你精油嘴老淫妇,平白说嘴!你那里荐的我?我是旧王顾,那里说起分散花钱?”刘婆指骂道:“饿杀你这贼火鬼纔来求我哩!”两个鬼混的鬬口一场,去了不题。却说西门庆次早起来,分付安童跟随上庙。挑猪羊的挑猪羊,拿冠带的拿冠带,径到庙里。慌得那些道士一连忙铺单读疏。西门庆冠带拜了,求了签,交道士解说。道士接了签,送茶毕,即便解说:“签是中吉。解云:病者即愈,只防反复,须宜保重些。”西门庆打发香钱归来了。刚下马进来,应伯爵正坐在卷棚的下。西门庆道:“请坐,我进去来。”遂走到李瓶儿房,说求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径走到卷棚下,对伯爵道:“前日中人钱盛么?你可该请我一请。”伯爵笑道:“谢子纯也得了些,怎的独要我请?也罢,买些东西与哥子吃也罢。”西门庆笑道:“那个真要吃你的?试你一试儿。”伯爵便道:“便是你今日猪羊上庙,福物盛得十分的,小弟又在此,怎的不散福?”西门庆道:“也说得有理。”唤琴童去请谢爹来同享。一面分付厨下,整理菜蔬出来,与应二爹吃酒。那应伯爵坐了,只等谢希大到。那得见来?便道:“我们先坐了罢!等不得这样乔做作的。”西门庆就与应伯爵吃酒。琴童归来说:“谢爹不在家。”西门庆道:“怎去得恁久?”琴童道:“寻得要不的。”应伯爵遂行口令,都是祈保官哥的意思,西门庆不胜欢喜。应伯爵道:“不住的来扰宅,心上不安的紧。明后日待小弟做个薄主,约诸弟兄陪哥子一杯酒何如?”西门庆笑道:“赚得些中人钱,又来撒漫了。你别要费,我有些猪羊剩的,送与你凑样数。”伯爵就谢了道:“只觉忒相知了些。”西门庆道:“唱的优儿,都要你身上完备哩。”应伯爵道:“这却不消说起,只是没人伏侍,怎的好?”西门庆道:“左右是弟兄,各家人都使得的。我家琴童、玳安将就用用罢。”应伯爵道:“这却全副了。”吃了一回,遂别去了。正是:

“百年终日醉,也只三万六千场。”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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