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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东京庆寿旦 苗员外扬州送歌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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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蟠桃带露携,携来黄阁祝期颐,

八仙下降称觞日,七凤团花织锦时;

六合五溪输贺轴,四夷三岛献珍奇,

羲和莫遣两丸速,愿寿中朝帝者师。”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看得何如?没的甚事么?”任医官道:“夫人这的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了不的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纔好?”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毋为君,其余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一官做药本。任一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坐地。想起东京蔡太师寿旦已近,先期曾差玳安往杭州买办龙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即日要自往东京拜贺,算来日期已近,自山东来到东京,也有半个月日路程,连夜收拾行李进发,刚刚正好,再迟不的了。便进房来和月娘说知,如此这般。月娘道:“这咱时不说,如今忙匆匆的,你择定几时起身?”西门庆道:“明日起身也纔彀到哩,还得几个日头。”西门庆说毕,就走出外来,分付玳安、书童、画童,打点衣服行李,明日跟随东京走一遭。四个小厮,各各收拾行李不说。月娘便教小玉:“去请你各房娘,都来收拾你爹行李。”当下只有李瓶儿,一来有了孩子,二来服了药,不出房来,其余各房孟玉楼、潘金莲一齐都到,走来的,多动手把皮厢、凉厢,装了蟒衣、龙袍、段匹、上寿等物,共有二十多扛,又整顿了应用冠带衣服等件,一齐完了。晚夕,三位娘子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席上西门庆各人叮嘱了几句,自进月娘房里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说了句话,教他好好调理,我不久便来家看你。”那李瓶儿阁着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出了大门。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辶里〉行来,却走了百里路程。那时日已傍晚,西门庆分付驻札。驿官厮见送供应,过了一宵。明日天早,西门庆催促人马,扛箱快行,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午牌时,打中火又行。路上相遇的,无非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旦的,也有进生辰摃的,不计其数。又行了十来日,算前途路已不多,趱到刚刚凑巧。宿了一晚,又行勾两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住歇。那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的出来迎接,各叙寒暄,吃了茶。西门庆叫玳安专管行李,一一交盘进了翟家里来。翟谦交府干收了,就摆酒和西门庆洗尘。不一时,只见剔犀官卓上列着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羞美味,燕窝 、鱼刺 绝好下饭,只没有龙肝、凤髓 ;其余奇巧富丽,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直的拿着通天犀杯,斟上麻姑酒儿,递与翟谦。接过滴了天,然后又斟上来,把盏与西门庆,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热楪、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向有相攀的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拜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也不枉了一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带携的学生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哩!”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壳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罢。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却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得又吃了一杯。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分付叫把牲口牵到后糟去。当下收过了家活,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排下好描金暖床,绞绡帐儿。把银钩挂起,露出一床好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脱袜,上床独宿孤眠,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也。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掩着,那里讨水来净脸?直挨到巳牌时分,纔有个人把匙钥一路开将出来。随后一个小厮拿着手巾,一个捧着银面盆,倾了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戴上忠靖冠,穿着外盖衣服,一个在书房里坐。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了坐下。当直的托出一个朱红合子,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过,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西门庆道:“多劳费心。”酒过数杯,就拿早饭来吃了,收过家活。翟管家道:“且权坐一回,学生进府去便来。”翟家去不多时,忙跑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各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省的泯杂,学生也随后便到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段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西门庆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认,倒是杨州苗员外。却不想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来寒温。原来这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分手而别。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仿佛云霄;阁起凌烟,依稀星斗。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惟里,日映出琪树花香。旃檀香,截成梁栋;醒酒石,满砌阶除。左右玉屏风,一个个九光红拂;满堂罗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明晃晃悬挂着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弹短铗尽皆名士。恁地九州四海,大小官员,多来庆贺;就是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

“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大门?”翟管家道:“原来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打这门出入。”西门庆和翟管家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的一般。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共二十四人,也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凡老爷早膳、中饭、夜燕,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翟管家道:“这里老爷书房将到了,脚步儿放松些。”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堂上虎皮太师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四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家里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直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二十来扛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已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的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便教翟管家:“收进库房去罢。”一面分付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忙冲冲,推事故辞别了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作个揖起身,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又整的好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磕睡,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随后就来了。便重整冠带,预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乘轿望太师府来,不题。且说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他。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说请到了新干子西门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直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教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斠上了满满一杯。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纔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了诸执役人,纔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拿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一个儿坐着,正想个知心的朋友讲讲,恰好来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书童、画童,向苗员外看着:“那班蠢材,只顾吃酒饭,却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那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且说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眼巴巴望西门庆回来,多有悬挂。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间耍。只有那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以玉,娇模乔样,在丫环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经济抅搭,便心上乱乱的焦燥起来。多少长吁短叹,托着腮儿,呆登登本待要等经济回来,和他做些营生。又不道经济每日在店里没的闲。欲要自家出来寻着他,又有许多丫头,往来不方便。日里便似熬盘上蚁子一般,跑进跑出,再不坐在屋里。那一日正是风和日暖,那金莲身边带着许多麝香、合香,走到卷棚后面,只望着雪洞里。那经济日在店里,那得脱身进来?望了一回不见,只得来到屋里,把笔在手,吟哦了几声,便写一封书封着,叫春梅径送与陈姐夫。经济接着,拆开从头一看,却不是书,一个曲儿。经济看罢,慌的丢了买卖跑到卷棚后面看,只见春梅回房去对潘金莲说了。不一时也跑到卷棚下,两个遇着,就如饿眼见瓜皮一般,禁不的一身直钻到经济怀里来,捧着经济脸,一连亲了几个嘴,咂的舌头一片声响,道:“你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几日你爷爷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儿坐炕上,泪汪汪只想着你,你难道耳根儿也不热的?我仔细想来,你恁地薄情,便去着也索罗休。只到了其间,又丢你不的。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只你也全不留些情!”正在热闹间,不想那玉楼冷眼瞧破,忽然抬头看见,顺手一推,险些儿经济跌了一交。慌忙惊散不题。那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的跑进门来,见月娘磕了个头道:“爹回来了。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教玳安厨下吃饭去。又教整饭,待大官人回来,自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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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闲话多时,却早西门庆到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西门庆和六房妻小,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画童也来磕了六房的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明日蔡太师厚情,与内相日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怎地调理?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事哩!店里又不知怎样,因此急忙回来。”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教众人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夜,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多不必说。次日,陈经济和大柤来厮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时节打听的大官人来家,都来望西门庆。出门厮见毕,两个一齐说:“哥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时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时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我如今忙忙地,那讨银子?且待到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时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太师府前,便请了一席酒,席上又把两个歌童许下了。那一日西门庆归心如箭,却不曾作别的他,竟自归来了。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伴当来翟家问着。那翟家说:“三日前西门大官家去了。”伴当回话,苗员外纔晓的。却不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送去也罢,不和我合着气,只后边说不的话了。便叫过两个歌童,分付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席上把你两个许下他。如今他离东京回家去了,我目下就要送你们过去,你们早收拾包裹,待我稍下书打发你们。”那两个歌童,一齐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了,却为何今日闪的小的们不好。又不知西门大官性格怎地,今日还要员外做主。”员外道:“你们却不晓的,西门大官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着右班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家里开着两个绫段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近的利钱也委的无数,况兼他性格温柔,吟风弄月,家里养个七八十个着头,那一个不穿绫着袄。后房里摆着五六房娘子,那一个不插珠挂金,那些小优们戏子们,个个借他钱钞,服他差使。平康巷、青水巷这些角伎,人人受他恩惠,这也不消说的。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已把小的子许下他了。如今终不成改个口哩?”那歌童又说道:“员外这几年上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们弹唱哩。如今才晓得些弦索,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倒送与别人快话?”说罢,不觉地扑簌簌哩吊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小的子,你也说的是!咱也何苦定要是这等?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待咱修书一封,差令伴当送你去,教他把只眼儿好生看觑你们。你到那边快活,也强似在我这里一般。”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通候的八行书信,后面又写那相送歌童,求他青目的语儿。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做个通问的礼儿。差了苗秀、苗实,赍拿书信,护送两个歌童,一霎时拴上了头口,带了被囊行李,直到山东西门庆家来。那两个歌童当时忍不住腮边泪滴,又是主命难违,只得插烛也似磕了几个头,谢辞了员外,番身上马,迤逦行来,见那青山环马首,绿水绕行鞭,酒帘深树里,草舍落霞前。止为那遏行云歌声绝代,不觉的辞恩主跋涉风烟,这两个思乡念主,把那些檀板风流,阳春白雪儿多忘却。这两个忙投急趁,止思量早完公事,披星带月的夜忘眠。正是:

“朝为苗府清哥客,暮作西门侑酒人。”

远远望见绿树林中,挂着一个望子。那歌童道:“哥,走了这一日了,肚里有些饥了,且吃杯酒儿去。”只见四个人儿滚鞍下马,走入店中。那招牌上面写的好说:“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真个是好酒店也!四人坐下,唤顾买打上两角酒来。攘个葱儿、蒜儿、大卖肉儿、豆腐菜儿 ,铺上几碟,正待舒怀畅饮。忽地哩回头看时,止见粉壁上飞白字,写着两行说道:

“千里不为远,十年归未迟;

总在乾坤内,何须叹别离?”

正对着两个歌童眼儿,不觉的卖药有病的了,动人心处,扑簌簌流下两行泪来,说道:“哥,我们随着员外,指望一蒂儿到底。谁想酒席中间,一言两句,竟把我们送与别人。人离乡贱,未知去后若何?”那苗秀、苗实把好言知慰了一番,吃了饭,上马又走。四个生口,十六个蹄儿,端的是走的好。不多几个日头,就到东平洲清河县地面。四人拴了生口,下马访问端的,一直地竟到紫石街西门庆家府里投下。却说那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既要与大娘儿接风,又要与各房儿缱绻,朝朝殢雨尤云。以此不曾到衙门里去走,连那告驾的帖儿,也不曾消的。那日清闲无事,且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也有奸情的、斗欧的、赌赙的、窃盗的,一一重问一番。又把那些投到文书,一一押到日佥押了一会。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了,簇拥来家。只见那苗秀、苗实与那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双膝跪下禀说:“小的是杨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爷。”磕个头起在一边。那西门庆举个手说着起来,就把苗员外别来的行径,寒暄的套语,问了一会。就叫书童把银剪子剪开护封,拆了内函封袋,打开副启,细细看时,只见那苗秀、苗实依先跪下,奉过那许多礼物说道:“这是俺员外一点孝心,求老爹俯纳。”西门庆喜之不胜,连忙叫玳安收起礼物,请起苗秀、苗实,说道:“我与千里相逢,不想就蒙员外情投意合,十分相爱,就把歌童相许,那时酒中说话,咱也忘却多时。因为那归的忙促,不曾叩府辞别。正在想着,不意一诺千金,远蒙员外记忆。我记得那古人交谊,止有那范张结契,千里相从,古今以为美谈。如今你们那个员外,委的也是难的!”称长道好,细细又感谢了一番。只见那两个歌童通新走过。又磕几个头,说道:“员外着小的们伏侍老爷,万求老爷青目。”西门庆见两个儿生得清秀,真真袅袅媚媚。虽不是两节穿衣的妇人,却胜似那唇红齿白的妮子。欢天喜地,就请四位管家前厅茶饭。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收拾房间,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着。只见那应伯爵诸人,闻此事知此事,通来探望。西门庆就叫玳安里边讨出菜蔬、嗄饭、点心、小酒,摆着八仙卓儿,就与诸人燕饮,就叫两个歌童前来唱,只见捧着擅板,拽起歌,唱一个:

〔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另一番动人风味。梨花迎笑脸,杨柳妒腰围。试问荼{艹縻}开到海棠未?”

〔驻马听〕“野径疏篱,阵阵香风来燕子;小园幽砌,纷纷晴雨过林西。芳心不与蝶潜知,暗香未许蜂先觉。阑遍倚,不知多少伤心处?”

〔雁儿落带得胜令〕“我则见碧阴阴西施锁翠,红点点鶗鳺抛珠泪;无仙仙砑光帽帽簪,虚飘飘花谷楼前坠。尚兀是芳气袭人衣,艳质易沾泥。落处鱼惊,飞来蝶欲迷。寻思凭谁寄,还悲花源未可期。”

那西门庆点着头道:“果然唱得好!”那两个歌童打个半跪儿,跪将下告道:“小的们还学得些小词儿,一发歌与老爹听。”西门庆说道:“这却更好。”便教歌词:

“试裂齐纨,施铅椠,爰图春牧。草浅浅细铺平野,散骑黄犊。一卷残书牛背稳,数声短笛烟光绿。想按图题咏,赋新词,劳心曲。文章妙,传芸局;音调促,偕丝竹。倚清歌,追和阳春难续。一代风流夸好事,可堪脍炙人争录。羡先生想象,赋高唐,情词足。”

又:

“昼出耕图,郊原外,东阡西陌。町疃曲群山环翠,岸塍联络,绿遍田畴多黍稌,麦纂纂蚕盈箔。仿佛有溪小绕柴门,山如削。扶藜杖,径丘壑;穿林薮,听猿鹤。子耕耘,前妻馌服劳耕作。乔木阴森流憩处,皤然扪腹舒双脚,羡先生想象咏豳风,村田乐。”

“写就丹青,新图好,溪山环绕。隐隐遍沙汀水岸,绿苹红蓼。一派秋光连浦淑,短蓑箬笠烟波渺。看此时网得几鲜鳞,鲈鱼小。渔唱起,飞鸿杳;江月白,归云少。倚蓬窗,试觅旧盟鸥鸟。借问忘机当日事,何如此际心情悄。羡先生想象咏沧浪,起尘表。”

又:

“四野云垂,冰花醉,平铺茅屋。红炉暖,妻煨山芋。自斟醽醁,课仆采薪外户。呼儿引鹤翻平陆,揽此景写入画图中,娱心目。锺贵富,天之禄;惧盛满,吾之欲。聘姘奇。摅写好词盈轴。愧我倡酬才思涩,输他文采机关熟。羡先生想象乐桑榆,颜如玉。”

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引的那后边娘子们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来听着,十分欢喜。齐道:“唱的好。”只见潘金莲在人丛里,双眼直射那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标致的紧。”心下便已有几分喜他了。当下西门庆打发两个歌童东厢房安下,一面叫摆饭与苗秀、苗实吃,一面整顿礼物回书,答谢苗员外。

毕竟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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