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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亲朋祭奠开筵宴 西门庆观戏感李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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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瑶台七宝栏,琼花落后再开难,

龙须煮药医无效,熊胆为丸晒未干;

蓉帐夜愁红烛冷,纸窗秋暮翠衾寒,

应怜失伴孤飞雁,霜落风高一影单。”

话说当日应伯爵劝解了西门庆一回,拭泪而止。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毕礼,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在厢房子里坐着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刚纔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位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分付:“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拿粥与他吃。清早辰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烧布、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童那奴才,和他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纱绢展脚儿!”玳安道:“书童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磬,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绢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银子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磨甚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拿到前边,安放八仙卓席。众人正吃着饭,只见平安拿进手本来禀:“衙门中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斑军卫来这里答应,讨回帖。”西门庆看了放下,分付:“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双回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一面吃毕饭,收了家火。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了。”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倒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油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候?”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傍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抹笔颜色来,花子油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的留了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儿。”一面分付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根前。这韩先生用手揭起千秋旛,用五轮宝玩着两点神水,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当下来保与琴童在傍捧着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比此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分付,小人知道。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段子上盖,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分付,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分付玳安:“拿到后边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这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交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看画的如何?那些儿不像,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画的那些儿像?”潘金莲接过来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下六个影纔好。”孟玉楼和李娇儿拿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像似好时那等模样,打扮的鲜鲜儿,只是嘴唇略匾了些儿。”月娘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儿。他的眉角,比这眉角儿还湾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纔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每看了快教拿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分付韩先生道:“这里边说来,嘴唇略匾了些,左额角稍低,眉还略放湾着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正了,呈与乔爹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是画得通,只是少了口气儿!”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锺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江漆盘捧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攒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珠翠围发冠,大红通神五彩遍地金袍儿,百花裙,衢花绫裱,象牙轴头。韩先生道:“不必分付,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拿着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日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起身去了。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经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放下帐子,合家大小哭了一场。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侍奉的捧盆巾盥栉毛女儿,都是珠子缨络儿,银厢坠儿,似真的色绫衣服,一边两座摆下。灵前供养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卓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付银爵盏。正在厢房中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贲四与来兴儿专管大小买办,兼管外厨房。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四人,轮番陪侍往来吊客。崔本专管付孝帐。来保管外库房,王经管酒房,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平安逐日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又是一个写字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值念经日期,打伞,相搭挑旛幢,无事把门。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拿帖儿与西门庆瞧。连忙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分付搭采匠,把棚起眷搭大着些,留两个门走。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在茶坊内伺候茶水。外厨房两名厨役,答应各项饭食。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门庆交温秀才起孝帖儿,要开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理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字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傍边装起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铺陈停当,独自宿歇。有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裁缝做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绖带随身。第二日清辰,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分付写字的:“好生在此答应。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往衙门中去了。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做斋诵经,早来赴会。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那日院中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到后边,月娘相接引去,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还挂牵着你,留了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着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儿看。”那小玉走到里间,取出包袱,内包着一套段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件金花儿。把吴银儿哭的泪人也相似,说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说着,一面拜谢了月娘。月月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到三日和尚打起磬子,扬旛,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经济穿重孝绖巾,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官长,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伺侯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交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依着。花子油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居。”西门庆不肯,安放如故。放下一七星板,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丁,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哭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酒花米贴“神灯安真”四个大字在灵前。亲朋伙计人等,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名旌。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币请来,在卷棚内备果盒,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庆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说:“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门外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卓来烧纸。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在孝裙出来回礼举哀,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道袍儿,余者都是轻孝。那日院中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来,原来只顾你。”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是也来看看儿。”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须臾过了,看看到首七。正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黄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揽二七经。西门庆留在卷棚内,众人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时一般。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像材头上。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吃斋,嘱付大影比长,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

午间乔大户那边来上祭,猪羊祭品,吃看卓面,高顶簇盘,五老锭胜,方糖树果,金碟汤饭,五牲看碗,金银山,段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余抬,地吊高撬,锣鼓细乐,吹打缨络,打挑喧阗而至。官堂客约许多人,阴阳生读祝。西门庆与陈经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应伯爵、谢希大与温秀才、甘伙计等,迎待宾客,那日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读祝文,曰: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抚字子性,以义以方。效颦大德,以柔以良。施懿范于家室,悚和粹于娣障。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疾,梦断黄梁,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自有卓席管待,不在话下。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家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戟将响乐。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 ,俱不必细说。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听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荒荒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前厅伺候换衣裳。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纔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搊带,奔走不暇。于是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了礼,胡府尹道:“吊迟、吊迟!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纔知。”西门庆道:“不想粗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傍作揖毕,与西门庆两边列坐。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上祭人吃至后晌时分方散。到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下了轿子,穿着白云绢对衿袄儿,蓝罗裙子,头上勒着珠子箍子,白挑线汗巾子,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头须系腰,后边房儿里摆茶管待过夜。”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晚夕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卓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太、祝日念、孙寡嘴、白来创、常时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十菜五果开卓儿,点起十数枝高檠大烛来。厅上垂下帘,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放卓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经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西门庆分派四名排军,单管下边拿盘。琴童、棋童、画童、来安四个单管下果儿。李铭、吴惠、郑奉、郑春四个小优儿席上斟酒。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房里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因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到是会看戏,又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都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相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纔去。”落后又使了玳安请了一遍,那三个纔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段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傍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号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抅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的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儿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且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纔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这里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妈妈、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众娣妹,右边吊帘子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边果仁泡茶,从帘下头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大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子也叫玉箫,便把玉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下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暄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面见了汉子,这等浪想。”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纔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这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像有风出来,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们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里,这咱纔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 ,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锺,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人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分付拣省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西门庆:“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罢?”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一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固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擦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见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觑物思人,见鞍思马,纔落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啖的吊眼泪,替古人躭忧。这个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纔算他好戏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娘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搅收了家火,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白日坐,还做一日。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正是:

“待多少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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