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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经济 王婆售利嫁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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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虽未有十全,处事规模要放宽,

好事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

但看世俗如幻戏,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与知音女娘道,莫将苦处认为甜。”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出去,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经济次日早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经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春梅在里间屋里,不出来。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经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小大姐出来了,在你这里?”薛嫂道:“是在我这里,还未上主儿哩。”经济道:“在这里,我要见他,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为你们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纔被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经济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说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在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讨与我罢。”经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这薛嫂儿一面请经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这春梅看见经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经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九了。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你教薛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卓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原来这等央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教他娘拿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经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迟不上两日,经济又稍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顶出来与薛嫂儿。拿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栓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这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顿:“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恨不的生出七八个口来,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赔上?”月娘道:“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家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头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得久停久坐,与了我枕头,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见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数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纔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余别人出不上。”这薛嫂当下和月娘砧死了价钱。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下着蓝段裙子,脚上双弯尖趫趫,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模样儿,比旧时越好,又红又白,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对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这薛嫂儿拿来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拿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你老人家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只得免不过,又秤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转钱养家。都表陈经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紧。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了,方纔关后边仪门,夜里上锁,方纔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都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十一月廿七日,孟玉楼生日。玉楼安排了几碟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教经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楼不肯。春鸿拿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不勾。又使来安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经济不肯,定教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经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经济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又另拿钱打了酒来,吃着骂来安儿:“贼小奴才儿,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们也欺负我起来了!使你使儿不动。我与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伤了。有爹在,怎么行来?今日爹没了,就改变了心肠,把我来不理,都乱来挤撮我!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反防范我起来!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惊耐怕儿!”傅伙计劝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谁?想必后边忙,怎不与姐夫吃?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经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驾我一篇是非,就算我{入日}了人,人没{入日}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变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须收笼着,照旧看待,还是大鸟便益!”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王十九自吃酒,且把散话革起。”这经济睁眼瞅着傅伙计,便骂:“贼老狗,怎的说我散话揭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才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故只是他家行财。你也挤撮我起来?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转的俺丈人钱勾了,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独权儿做买卖,好禁钱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教你跟着打官司!”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见头势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后边去了。经济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题过。次日,傅伙计早辰进后边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帐目,不做买卖了。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才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教俺家那一个不恐怕小人不足,昼夜耽忧的那心!你来时纔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苇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着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子铺挤着一屋子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李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卓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经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这陈经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儿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经济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话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京匹配!花容淹淡,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日春风急,吹折江梅就地托。”

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孙雪娥跳上炕,獗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奶子如意儿,对孟玉楼、孙雪娥说经济对脚人将哥儿戏言之事,说了一遍:“我好意说他,又赶着我踢了两脚。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雪娥扶着月娘,待的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纔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的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那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了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是是非人,去时是非者,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着他在屋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诓进陈经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着,问他:“你知罪么?”那陈经济也不跪,还似每常脸儿高扬。月娘便道,有长词为证:

“起初时,月娘不触犯,庞儿变了。次则陈经济耐抢白,脸而扬着,不消你枉话儿絮叨叨,须和你讨个分晓。月娘道:“此是你丈人深宅院,又不是丽春院,莺燕巢,你如何把他妇女厮调?他是你丈人爱妾,寡居守孝。你因何把他戏嘲?也有那没廉耻斜皮,把你刮剌上了。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都是些污家门罪犯难饶!”陈经济道:“闪出伙缚钟馗母妖,你做成这惯打奸夫的圈套。我臀尖难禁这顿拷,梅香休闹,大娘休焦,险些不大棍无情打折我腰。”月娘道:“贼才料,你还敢嘴儿挑!常言:‘冰厚三不是一日恼。最恨无端难恕饶!’亏你呵,再倘着筒儿满棒剪稻!你再敢不敢,我把你这短命王鸾儿割了,教你直孤到老!”

当下月娘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下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坚一条棍来,諕的众妇女看见,都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羞,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经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好法儿,怎得脱身?”于是扒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经济自然也知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住的他旧房子内住去了。正是: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经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加闷。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去叫王婆子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儿,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百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原守不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他姓陈,名唤陈经济。”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内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只叫丫头倒了一锺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狼家子淫妇!休说我是你个学生,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世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殴作攘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暗俺大娘他有个处。”两个说话中间,到与西门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他乞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儿,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教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或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顾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纔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呢。”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瑼钻窟礲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白!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缘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哉?那个长捋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

“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他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瞒着月娘,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人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蓬,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顾人把箱笼卓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纔回。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都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来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炕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鬬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子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的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吶吶,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弹,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坑洞底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嚼耗子,方纔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

“你身驱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偏好钻穴隙。更有一庄儿不老实,到底改不了偷馋抹嘴!”

有日,陈经济打听得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子家聘嫁。提着两吊铜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非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家。”于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妇人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着,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时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妇人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般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潮洲贩綢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走出街上,大喓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了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耐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的说明白着。”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经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了。此这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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