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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刘二醉殴陈经济 酒家店雪娥为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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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万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喑痖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筭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陈经济自从陈三儿引到谢家大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抅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经济庙中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经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又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不知觉。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钱,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经济是晏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在谢三家大酒楼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包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来大小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诺说道:“刘二叔,他在楼上,第二个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扠步上楼来。经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两个饮酒,做一处快活。只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大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諕的陈经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被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经济在里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经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入日}你道士秫秫娘!”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踵脚踢无数。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店主人谢三郎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经济打了发昏章第十一。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勑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拿了经济,任道士庙中,还尚不知;只说他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经济、金宝,顾头回骑上,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晏公庙道士一名陈经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景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经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推拥他到根前跪下,问:“你是任道士第几个徒弟?”经济道:“第三个徒弟。”又问:“你今年多大年纪?”经济道:“廿四岁了。”张胜道:“你这等年少,只该在庙中做道士,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老爷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看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佞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王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不趁些衣饭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止。”旁边那个牢子说:“你再把与我一钱银子,等若拶你,待我饶你两个大指头!”李安分付:“你带他远些伺候,老爷将次出厅。”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疗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卓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卸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厅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日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过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伏侍,一个名唤翠花,一个名唤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比的小衙内,只要张胜怀中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在旁边观看。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正叫上陈经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又见经济面上带伤,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不守那清规,如何宿娼饮酒,骚扰我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纔待扯翻经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打时,可要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厅前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走过来打经济,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经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走过来,亦发大器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根前。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晏公庙道士,姓陈,他就扑着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厅下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共状上年廿四岁,俗名叫陈经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经济,纔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娼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娼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纔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于是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等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这陈经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娼的郑金宝儿,惹了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里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年老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了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疾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第二日陈经济来到,左边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陈经济听了,諕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

“鹿随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把春梅一见经济,方待留他,忽然心上想起一件事来,还使出张胜来,教经济且去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一面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諕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行好好的,怎的来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倘在床上叫一番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不刚纔儿我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自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那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来!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每却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看。小的纔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每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进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崇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纔不麻犯张胜、李安了。守备见他只历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夫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着了重气在心。”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着。”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拿这来灌我?教他跪着。”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分付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小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着,象牙快儿,热烘烘拿到房中。春梅倘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纔请他:“有个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着,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日亮泠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会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有柱戗些!”那春梅一〈石古〉碌子扒起来,教奶子拿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按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分付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把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着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他多有着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 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颜,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哩!”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纷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须臾使了养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丁子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抖搂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根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他衣裳,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諕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那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须也依随他。正景下边孙二娘,不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薛嫂。过了两日,只见邻住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寻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扶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锅头灶脑,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纔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看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气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兢,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叫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了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纔日西时分。到于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娼的。这雪娥一领进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打着土炕,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八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头,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琨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纔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儿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乐器学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丹青!”

有诗为证:

“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便休;

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这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殽杯盘,各样时新果品,好酒活鱼,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近前跪下:“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顶老,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下一面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小奶奶打发发出来厨下做饭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王老姐儿我我认的。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老爷宅里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习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纔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了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名四块金:

“前生想着少久下他相思债。中途洋却绾不住同心带。说着教我泪满腮,闷来愁似海。万誓千盟,到今何在?不良才,怎生消磨了我许多时恩爱!”

当下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面,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来。有诗为证:

“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

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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