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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有梦为马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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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刀和老兵,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懂得选择幸福的人。

老兵是一名老兵,他现在隐居在云南丽江古城,就在我酒吧的斜对面开了一个火塘,专卖烧烤。酒卖得特别贵,我们经常说他开的是黑店,但很多人愿意过去消费。

他从不介意我站在他们家烧烤店的桌上喝酒,很性情。我们经常是喝开了以后,大家一起站在桌上边唱歌边喝,前面就是火盆,有好几回,鞋就这么烤坏了。如果你们去丽江的话,替我向他问好,可以报我的字号,让他给你们打折,但打完折后应该也很贵。

这个男人的脑袋只有三分之二是他自己的,剩下三分之一是金属合体。自卫反击战时期,这个男人带着二百个人做敌后穿插,活着回来的只有十几个。回来之后,他获得了一系列荣誉,应该是一等功臣或者是特等功臣之类的吧。但他选择了放弃那一切,隐居云南,娶了一个泸沽湖畔的摩梭女人为妻,他的生育能力非常强,现在有了三个儿子。每年8 月1 日,我会回到丽江,跟他一起来过节,因为那天他会喝到酩酊大醉,然后对着一整面照片墙,来给他的战友们唱歌,唱那首《望星空》。

有一次我做节目,那期节目的嘉宾是《望星空》的原唱者董文华,我当时给老兵打电话:“我是否给你要一张签名照片呢?”

他的回馈是一个字:切!

他理所应当获得的一切,拿命换来的一切,他却选择放弃,然后选择了另外一种最市井的生活状态。他是幸福的吗?刚认识他时,我不敢完全肯定,但一年又一年,我越来越能够感知到他内心的强大。他懂得选择,我认为他是很幸福的。

还有一个人,我甚至不敢把他不戴墨镜的照片展现出来,因为有所顾虑。

他是当年尼泊尔毛派反政府武装游击队的中国籍雇佣兵,一个正儿八经的雇佣兵。当年,我和他在拉萨相识的时候,我在街头卖唱,他每天过来帮我收钱。他收钱不是硬问人要,是真来帮忙收钱。后来我们玩得非常好。后来,他又回去做他的雇佣兵了。很多年,我一直没有他消息。再后来,我知道他的消息,是因为玉树地震后,他是第一批带物资进灾区的人。他当时带队拉着一个车队的物资开了几天几夜,开到玉树……他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一直到今天,还继续针对玉树地区做志愿者工作的人。我希望他能够长命百岁,希望他身上的枪伤刀伤,在阴天下雨的时候不会太疼。

我和他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他也会回忆往事,当他讲述那些枪林弹雨中的过往时,他呈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幸福。我愿意用一个矫情点儿的说法描述他:他在“现世存在的超越感”这点上,可能比我们很多人尝试得更多吧。

我生命当中曾经历过许多神奇的朋友们,他们跟我们在座的应该不太一样,他们跟我们的人生经历可能有些地方雷同或重叠,但后来分别选择了不一样的路。他们对梦想和理想的解构和理解,跟我们不太一样,或者说,让别人觉得你过得好—在他们眼中,不是那么的重要。

我很愿意跟他们在一起相处,我会有机会感知到他们多元的人生出口,多元的幸福构成,我能收获一种不一样的开心。

有一个死去的朋友,他曾帮助我建立我的幸福。

初冬还是晚秋的时候,他去拉萨河旁边拍照片。那么浅的水,谁都想不到,他一只脚踩进去取景,整个人就下去了。几秒钟之后,整个人都找不到了。大家沿着河去找尸体,找了一个月也没有找到,后来大家说是菩萨把他收走了。

有一只手鼓是他留给我的。他把鼓留给了我……这只鼓影响了我的……我可以很肯定地讲,影响了我的半生。

如果没有当年这只鼓,我不会坚持那种生活方式:背着一只手鼓去所谓的浪迹天涯,背着手鼓沿街卖唱,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不论是藏区,还是康区。能给钱就给钱,不能给钱给我糌粑也行。后来我背着这只鼓,走了大半个中国,去了很多地方……沿着中尼公路,一个个的神湖,一座座的神山,玛旁雍措,冈仁波齐以及珠穆朗玛峰。我在那个鼓面上写了一行话:伴我行天涯。也写上了他的名字。

这只鼓后来在阳朔丢失了。我希望找到它的这个人,也是一个喜欢音乐的人。不知道这只鼓存留在世界何方,可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你们记着,上面有行字叫做“伴我行天涯”。如果你们见到的话,走过去拍一拍,这只鼓的声音跟世界上任何一只鼓都不一样,我一直相信这只鼓上寄托了他的灵魂。

有一年,他祭日的时候我们去祭奠他,我们在拉萨河边放爆竹,然后我抽烟,点烟,放了一排烟。我们往水里扔花,流水太湍急,花没有顺流而下,却在原地不停打转,像在跳一段胡旋的舞。

我谢谢他曾经给予我这个鼓,谢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谢谢他促使我坚定了徒步卖唱的旅行方式。从而让我有机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建筑人生旅途中的幸福感。

多年的卖唱旅行,使我结识了很多流浪歌手,后来我们组建了一个小小的乐团,叫做“游牧民谣”。我们说,音乐是羊,在赶着羊游牧的路上,我们经历不同的丁字路口,同行的都是勇敢的人,有意思的人。

我认识的第一个流浪歌手,也是我在拉萨的第一个合伙人,叫做彬子。

他是北京通县的农民,木匠活做得很好。那一年,他抱着吉他流浪到了香格里拉,他在香格里拉差一点儿死在泥石流中,从香格里拉又九死一生地到了丽江。到丽江后,我们在丽江的四方街打了一架,打完架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不打不相识,我们喝酒喝得很high,聊得也很high 。后来我在丽江得了重病,躺在床上—甚至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

他过来看我,带了一个烧饼,他说:“你看我来看你,是带了重礼来的。”

两层油纸打开,他把那只烧饼递给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他那一天所有卖唱的收入。他买了一个烧饼给我,所以那天他就是饿着的。

一年之后,我又在拉萨遇见了他。那时,他在藏医院路的街角卖唱,我就陪他一起卖唱。那时我有个习惯,会把银行卡、所有现金都留在济南,只带一张单程机票出发。我先飞到成都,到了成都之后,

徒步或搭车,想尽一切办法进藏。我们当时在街头一起卖唱,后来无意中我们聊到了理想。

我问:“彬子,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他说:“能开成一个酒吧的话,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我说:“好啊,那我们就开吧。”

那时,我们身上全部的钱加在一起是五百块。五百块钱—酒吧果真开起来了。他木匠活做得非常好,我们跑到拉萨近郊去找木头,找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木头方子,先把它们铺在地上,想办法把它们固定住了,然后拿斧头砍,拿刨子刨,后来地面居然非常平整。开业的时候,很多朋友都认为我们买的是实木地板,他们问我从哪儿买的,说木纹很漂亮。

当年那个酒吧,叫做“浮游吧”。很多年后,有人说拉萨的“浮游吧”代表了拉萨的一个时代,它记录了在火车开通之前,产业结构翻天覆地变化之前,飘荡在拉萨的“拉漂们”的简单快乐状态,承载了太多奇妙的回忆。后来我看《诗经》,在《蜉蝣》篇里写道:蜉蝣之翼,采采衣服,麻衣如雪,于我归息……但这个酒吧后来没有了。

当时酒吧的内部装修也是我们弄的,我们两个流浪歌手真的没钱,问人家赊了颜料,把整个酒吧刷成了西红柿炒鸡蛋的颜色,黄一块红一块的。后来,我又赊了点儿墨汁,我大学学油画专业,还算会画画,就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整个酒吧墙上全画满了画,装修效果还不错。

我们是第三代“拉漂”,我在一面墙上画满了那个时期拉萨的“拉漂们”。画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火车开通以后,拉萨就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拉漂”了。

酒吧刚开业的头一天,我们没钱进酒水。大家过来看我们,可也都很穷,他们每个人就抱一箱拉萨啤酒过来,我们总共攒了二三十箱拉萨啤酒。开业卖酒,我们就靠那些拉啤在卖。那时,大家就想做一个比较纯粹的酒吧,也不单为了挣钱,就想给流浪歌手们提供一个落脚平台,所以打出了一个招牌:只要你是流浪歌手,流浪到了藏地,我们管吃管住。所以后来就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歌手比客人还要多。最多的时候,有七个歌手七把吉他,只有两三个客人。大家总是要吃饭啊,怎么办?那就跑到街上卖唱去。后来,我发现每天卖唱挣的钱,好像比酒吧挣的钱要多一些。

那个时期,有很多人专门过来投奔我们,浮游吧,这个拉萨的小酒吧,也迎来了流浪歌手大本营根据地的第三位主人,赵雷。

赵雷那时在后海银锭桥唱歌。他背着一把吉他跑到拉萨做我们的合伙人,然后跟着我们一起在街头卖唱。我那时听他唱歌,惊为天人。

那时,我们跟人抢生意,右手边经常是一堆安多的喇嘛们,他们在念经,人家给他们布施。我们就坐在他们旁边,因为别的地方城管会管。我们在旁边唱我们的歌,大家有时候会较劲儿,每当我们这边有人放下了一块钱大票的时候—那时拉萨是不认钢镚儿的,非常流行一毛一毛钱。如果那时有人给我们放一块钱的话—右手边的大德们会微笑着把念经的速度突然加快:那摩赫拉达拉哆啦呀叶……(大悲咒)。而我们也会换一首更快的歌,比着唱。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后来和安多喇嘛们玩得挺好。

当年我对赵雷说:“赵雷,你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创作能力,这辈子如果被埋没太可惜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当下来看,他果真被埋没了。

浮游吧倒闭以后,赵雷一路流浪去了丽江,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要在丽江重新支起“浮游吧”这块招牌……后来,他所有的钱被人骗光了,一路流浪回到了北京。再后来,他迫于生计“堕落”了,他去参加了快乐男生的选拔,进了总决赛二十强。

在我来看,他一个流浪歌手出身,经过了那么强的市场验证,他唱的歌让那么多在路上的人真心喜爱,赵雷不红,天理难容。但他终归还是要输,因为他长得不是偶像派,他输给了这个浮躁的时代。他现在的生活依然很艰难,很多时候甚至要继续当流浪歌手,但他自己并不是多么在乎。只要还有民谣音乐,就能让他有内心强大的力量。

成子是另一个流浪歌手,当时我们一起在拉萨卖唱。

他跟我一同经历过一点儿生死。

有一天,我们在拉萨街头卖唱,那天生意非常不好,大约是中秋节前,下着小雨,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很冷。这时有一辆猎豹汽车停在我们面前,冈日森格,汉语名字叫王东的一个小伙子下来问:“纳木错去不去?”

我们说,去啊,免费请我们蹭车,谁不去啊,不去不就二了吗?

车开了好一会儿,我们才想起来,那天我们穿的都是单衣单裤,车再开回去让我们穿衣服已经不太现实了。开到半夜,过了当雄,到纳木错山路上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雪。雪一直下到车身的一半,把窗子埋掉了一点儿,我们被埋在雪堆当中,气温下降得很快。天公偏偏作美,那辆车的暖气也坏掉了。而我跟成子,还有二宝,是还没有吃饭的。

现在想想,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几个瞬间之一。我那时想,哎哟,居然有机会可以遭遇到这种危机情况,太妙了。我们把车窗摇开,把雪拨开,爬出去玩。我们半陷在雪地里打滚儿,打完一个滚儿之后,把汽车的后尾灯拨弄开一点儿,灯光射出来一小片扇面,然后我们在扇面里边跳舞,跳了半天之后,我们爬回车里,把衣襟解开,然后紧紧抱在一起取暖,就这样挨了整整一宿,居然没被冻死。

藏地的雪在每天下午会化掉很多,当雪化掉,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当时停车的位置停得太棒了—离我们停车位置直线距离不过六十厘米,就是万丈悬崖。头天晚上,我们那么蹦着跳着,我们最后一个脚印,有一半已经在悬崖外边了,居然就没死,难道这不幸运吗?

被雪埋在纳木错之后的第二天,我们推着车慢慢过那根拉的垭口,发现很多车已经被雪全埋了,所以那天我们帮人家往外一辆辆推车,推了三十辆车。因为那时我们不太注意脸部防护,脸都被晒伤了。回到拉萨之后,我们很完整地“揭下来”两张人脸皮。藏地的水分非常少,气候干燥,那张脸皮慢慢缩水,缩成了铜钱大小,硬硬厚厚的,就像从脚后跟撕下来的。

每当我看到这一小块皮的时候,回想起年轻时曾经这样折腾过,我就觉得很幸福。这与坐在办公室朝九晚五,或者说站在某一个大型场馆有几万人给我鼓掌,所体会到幸福是截然不同的。

浮游吧没了以后,彬子带着媳妇一路火车站票,站来济南看我,和我告别。然后,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背着一把吉他环球去了。我一度以为他死在路上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城市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忽悠了一帮中东不良少年在电话里一起向我问好。再后来,他回国结婚、生子,回拉萨二度选址,重开浮游吧。

他决心要在藏地漂一辈子,虽然拉萨早已物是人非。

跟你们理解的流浪歌手不一样,从丽江到拉萨,我们从来不会拿着一个歌本说:“大哥,点首歌吧,来,我给你唱一个《最炫民族风》……”我们不唱这个,也不那样去招揽生意,我们基本上是守株待兔唱自己的原创。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大家只有在街头才能唱自己的原创呢?我们很多时候不仅不能免于恐惧,很多的时候仰仗着自己的艺术作品所能获得的一切,也不能让我们的生活免于匮乏。但好在我认识的流浪歌手们都不是物质至上主义者,他们远离了实用主义者的颠倒梦想,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无忧恐怖。

很多时候,流浪歌手呈现了这样一种状态:可能我的脸会很脏,可能听我唱歌的人未必会衣冠笔挺,听歌的人可能只是一帮藏地小孩,但当我在唱歌的时候,我会发现,我不仅是在玩音乐,同时也在玩我的人生。

在后藏日喀则地区的一帮捡垃圾的小孩子,他们听我唱完歌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橡皮筋包扎的一小摞钱,全是一毛一毛的纸币,每个人抽出一毛钱放在我面前。

那天,我的同伴哭得很厉害。

那天,有一盏路灯,打在我的头上,昏黄昏黄的灯光下,小孩子们脸很脏,鼻涕疙瘩都有。我可以用圣洁这个词吗?他们给我心灵的这种触动,那一刻让我终生难忘……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幸福,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认可,抛弃了年龄,抛弃了社会标签,让人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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