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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越狱者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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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还算年轻,当他面对生活时,只会盲从只想“成功”,那于灵魂而言,他的人生是绚丽的,还是贫瘠的?

世界末日过后的第二天。

我坐在济南盒子酒吧的台阶上吃玉米,眼前不时飘过零星的黑色小片片儿,附近应该有人在烧纸祭奠亡灵。落在鞋面上,我就接着它,落在玉米上,我就吃掉它。

武哥出来问:“你喝不喝151 ?”

我说:“给我加四块儿冰。”

这时路平给我打来电话,挂了电话以后我没和武哥打招呼,自己踩着积雪回家去了。漆黑漆黑的济南冬夜,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没有,厚重沉闷就像那些滚水冲不开的晦涩青春。一大片接一大片的漆黑,敦实地压在肩头和脚面上……终于远远有一点灵明不昧的街灯,于是我边哼歌边走过去。我哼的是一首叫《老路小路》的歌。我喜欢改了它的副歌来唱:

老路唱起的那首歌/ 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 为何那些滚烫的温度总相忘于江湖/ 为何总有些遗憾留在酒杯最深处……

路平刚才电话里跟我说:“什么时候回丽江?累了就别撑着了,你回来我管你饭,怎么活不是活……”

我能说我很感动吗兄弟?我是个时而厚脸皮时而薄脸皮的孩子,三个小时前,我差一点儿就撑不住了,差一点儿因为各种接踵而来的失败打击而连滚带爬地跌进了人生最低谷。

我能说,你的一个电话把我从崩溃边缘拽回来三寸吗?

我能说……

能说我也不说。我是含蓄的中国人,只会借酒遮面地说,只敢付诸笔端,赖在纸上说。

每个人都一样,从年少时的苍白、年轻时的迷茫、青年时的莽撞自负,到日渐成熟后接踵而来的百样纠结。

不较真儿的人自有他们小市民的安乐,较真儿的人若不想崩溃,就只有调整呼吸去解开那些结。

慢慢地,慢慢地解,痛并快乐着,每解开一个,就豁然开朗三分。

我一边哼歌,一边琢磨着既然大家走过的路那么相同,把老路的来时路写完了,就应该可以解开自己许多结了吧。

这篇文章是一面镜子,里面影影绰绰的,不仅仅是你我的身影。

树上的男人

只要想到路平这个名字,我脑中那幅画面下意识就会出现。

画面上,路平穿着土黄色风衣行色匆匆,墨镜遮目,咬肌发达。右手提着一只硕大的旅行箱,左肩背着乡谣吉他。背后是漫天黄叶,三两片落在箱上,三两片掠过吉他。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一副旅人的装扮,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甚至来得更过分。

路平的半生,当过三次逃兵:第一次叛逃在西安,他那时是个穿白衬衫的公务员;第二次叛逃在北京,当时他是个方崭露头角的摇滚歌手,满头脏辫;第三次叛逃的时候,他在丽江。

反正无论怎么叛逃,他于这个世界永远是旅居。

路平和我一样,是个资深的丽江混混。而在幸福感三个字面前,他却比我这样的嘴子,走得彻底且深远。

我喜欢卡尔维诺描述的自了汉,他说:“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和地面保持距离。”

我读这话的时候,在心里想象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他可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但自己在心里种了一棵树。这个老外手足并用,爬在上面和大部分同类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抽着大雪茄,看着周遭的过客,晃荡着腿,骑在自我设定的叛逆里,屁颠儿屁颠儿地乐在其中。

我说的那棵树不叫生活智慧,也不结什么果子。我说的那个人也不是路平的超我。

路平在我眼里是只长臂猿。

他有意无意地去规避母体的地心引力,把自己从一个母体甩到另一个母体:西安、北京、丽江……我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是在哪儿。

他和我们大多数人不同,对于倡导盲从的世界,他并不惯性盲从。他更习惯让自己晃荡在其中,攥着单程票,也哭也笑,也扮演余则成。大凡这类不苟同于母体的人士,大多注定要经历动荡不安的人生。

此类人士,高而言之,是那些倾心于真理的人们,动荡中他们以济世情怀为桨迤逦前行,却貌似浪费一生;低而述之,有浸身自我人生体验的浪子,在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中修身齐家、知行合一地蹉跎时光,却也是貌似浪费一生。

去他的高而言之低而叙之。

这两类动荡不安有次第高下之分吗?我觉得一类是菩萨道,一类是阿罗汉果,都是修行。个中有修为者,都不太在意周遭小市民们的咂嘴呲牙,都我行我素依心寻径……

白开水不益于生活

2009 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丽江的云低得快贴着头皮,路平骑着小绵羊摩托载我去忠义市场买菜。

在路上,他忽然发表了一大段感慨,大体意思是: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朝九晚五的皮鞋白衬衫内扎腰,窗明瓦亮的办公室……他依旧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很絮叨地啰唆着,口气像一个劫后余生的海难幸存者。

丽江的阳光钻过云彩,针灸着大地。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慢慢竖起。届时,离他的第一次叛逃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我写完这篇文章后曾发给他看,他打来电话:“你能不能换个格式……”

我说:“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他说:“嗯,写得挺好的……你换个格式发过来,我就看。”

“老路啊,你和微软有仇啊! ”

“你当我有怪癖好了。”

老路还有些怪癖,比如爱扎辫子,爱梗脖子,不爱喝白开水。

他最讨厌喝开水,十冬腊月也是咕嘟咕嘟地灌凉茶。

我说,老路你内火旺哦,喝杯开水清清火吧。他拧着眉头看我,我端着开水杯吹白气……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端的是尿。

路平和开水颇有渊源。他在一间油水颇丰的办公室坐到整整30 岁,从科员坐到副科,差一点儿坐到正科。他打开水、给人倒开水、每天不停喝开水,然后把开水变成热乎乎的尿。

变成尿的开水在洗手间里抖一抖就没了,体内一阵空虚。就像办公室里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再雾气腾腾、入口小灼热的日子,进入食道以后也变成了温吞水,把舌苔冲刷得没滋没味。

养生专家说少喝点儿可乐啤酒红茶咖啡,白开水才是最好的饮料。就像父辈说别做梦了孩子,稳定的生活压倒一切哦。可白开水一样寡淡的日子啊,人味儿都被冲刷得痕迹模糊,血都快被冲淡了。

“去你妈的白开水吧!”老路这么想,然后白开水成了他的宿世冤亲债主。

我坐在小摩托车的后座上冲一群路边的小孩儿做鬼脸。其中一个玩爆竹的小孩儿作势要丢过来,老路手把一歪,俺俩结结实实地被拍在了马路上。

丽江的马路不脏,阳光把柏油路晒得暖暖和和的。我屁股下面舒服得像是有弹性的硬沙发,人一下子就懒得爬起来了。

“喂,老路,不愁温饱的体面生活难道不好吗?”我那时自诩诗人,我骈着问他,“人生的大方向锁定了巡航线路,不用担心前路未卜。副驾驶上永远有教练,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择。前后左右的安全气囊,还有无数辆前车开道、无数辆车同行。50 迈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坟起就好……这生活不好吗?”

“我知道掌握游戏规则的孩子有肉吃。”他肘子撑地,半躺着说,

“可我害怕那个结界。所有一切繁缛的规章,简直就是专门为了和人作对而生的……

我们坐在地上,晒着太阳开始磨牙。

“……你不寒而栗地坐在市侩冷漠的中年人中间,完全不是同类。那种氛围,好像是一间病房。那些微笑的脸,像是一群从扑克牌里钻出来的生灵。”

“然后呢?”

“爷不伺候了。”

“辞职报告怎么写的?”

“没写,那天上了两个小时的班后出了会儿神,然后关了电脑,撅断了碳素笔,一张张地剪断了门禁卡、饭卡以及工资卡。”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路平踩着办公室众人的目光,慢慢开门,慢慢关门,只剩桌位上一杯白开水袅袅地升起热气。路平却说:“才不是,那天没打水,怎么会有袅袅的热气。门也没关,背后有一声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哪张微笑的扑克牌发出的。”“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么多年的班,怎么我没你那么强烈的药物反应。”他递给我一支“兰州”:“或许对那间病房的依赖感,对你来说比较重要。”同一片深犁过的田地,同样的生态环境,总会有些恣意的绿色野火烧不尽。于那块体制而言,路平是株病瘢点点的蒿子。于路平自身而言,那是次改变他一生的发芽。

“好吧老路,大过年的咱们少扯淡了吧,你有打火机吗?”

路平锅着腰,伸直双腿坐在地上各种翻衣兜,半天没翻出来。一只鞭炮忽然被丢到我们身畔,那群孩子挑衅地笑着,忙着在点一长串大头鞭。老路停止翻兜,指着他们说:“拿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用竹竿挑着鞭炮,开始慢慢走近我们。一个个龇着牙,兴奋得脸发红。我和老路尽量从容不迫地爬上车,小摩托一屁股青烟钻出包围圈。炸肉炸鱼的焦煳香弥漫在丽江稠稠的下午时光,暖风包裹在身上,是一床暖和的厚棉被。

在当公务员之前,路平当过兵。他当过班长,拿过集团军作训科目比武前三甲。他平时走路时脖子是笔挺的,一直到现在都可以很轻易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按理说,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应该早已习惯。在这理所当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逆反心?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感,于他而言原点的推动力又是什么?

……我知道路平或许没那么深邃,或许他不上班只是想换种生活方式而已,多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或者类似的举动,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算新鲜。

可这些都是因何而生的呢?这种叛逃的初心,源于哪儿?

三十岁前,我好动嘴,却惰于动脑和动脚,总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为是在思考。2009 年春节下午,我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隐约觉得老路的那一骨节人生和我的人生有点儿雷同,可暖风熏熏,吹得人懒得去深入琢磨缘由。

2011 年春末,我结缘禅宗临济宗做了在家弟子。在受戒的前夜,我又想起了2009 年的那个摩托车上的瞬间。

当时住在大和尚的院子,和师兄弟们晒着月亮喝普洱茶,我向诸君提及那个疑问,四川的宋师兄说:“路平么……厌离心生而已。”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娑婆罹难,大家都是厌离心,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可我们这些血还是烫的年轻人,谁给我们造了这么重的厌离心?

路平忽然间的决绝导致了事实上的众叛亲离,他完全没有退路了。作为体制的逆子,他几乎被人里里外外地反面教材了一把。

路平微笑了一个星期,苦笑了一个星期,然后跑去南大街狠狠地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后买了张绿皮车票去了北京。

走的时候,他右手一只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说话,不会讥讽他,他也只剩这把吉他了。他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音乐梦想而辞职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象征意义。

事实上他离开西安的时候,两手空空。

阳光晒不到的世界

在北京站下车后,路平站在广场展开双臂伸懒腰。沙尘暴前的北京天空优雅地飘扬着透明塑料袋。他想:崭新的生活来了。

这时,有个声音硬硬地戳过来:“唉,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博大的北京,通过一位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和其他人一样,他在强大的威仪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证。

路平飘荡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把钱包证件每天压在枕头下睡觉,方便面里泡双汇火腿肠,插队挤区间公交车,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卫生间里洗澡……所有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但像跨专业修学分,勤勤勉勉,却未必见得不补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样,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左边隔壁地下室住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是受不了生存的残酷,每天半夜会哀哀地哭,女鬼一样。路平去砸门,里面就消停一会儿,过半个小时,又哀哀声起。那个男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路过的小走廊里会飘着淡淡的“马应龙”膏药的味道……或许他一直在上火。

右边地下室住着两个上访的老人。一个每天倔强地蹲在床头用鞋子抽小人,另一个见路平路过,硬塞给他一份手写的材料。卷边的绿格纸,厚厚一打,圆珠笔写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蓝。两个老人住了两个月,然后走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人,一身缟素。

有天晚上,路平的房门被大力踹开,几秒钟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满了屋子。一个正方形的男人歪着脑袋瞅瞅路平说:“操你大爷的……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来,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门的时候,方脑袋又回头对路平说:“你也给我小心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什么?

路平坐下以后才开始有点儿小哆嗦,他继续泡他的方便面。床单上有个45 码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那个男人的T 恤上印着林肯公园的大logo 。

如果他是个喜欢听林肯公园的社会大哥该多好玩儿。

路平和我聊起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闪忽闪的灯泡下拦住他,丰满的胸部几乎贴着他,湿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从耳后挠着他。女人搓着手,手心里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对面站着。

她说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

她说:“你来我屋,200 元就行。”

他低头侧身挤过去,潮湿的地下室通道,满墙的青霉。

她在背后弱弱地轻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有种委屈的嘶哑。他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那个声音撩起了一丝生理反应,她乳沟间的阴影里藏着红线吊着的小小护身符……路平到底还是走开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这个女人,说:“听说她的梦想是当个出人头地的演员。”

我问,胸大吗?漂亮吗?

他没直接回答,说:“后来在一个网络视频里见过她……是个南方姑娘。”

赵雷当年和我一起在拉萨开过酒吧。很巧,他有首民谣就叫《南方姑娘》:

北方的村庄/ 住着一个南方的姑娘/ 她总是喜欢穿着带花的裙子站在路旁/ 她的话不多/ 但笑起来是那么平静优雅/ 她柔弱的眼神里装的是什么/ 是思念的忧伤/ 南方的小镇/ 阴雨的冬天没有北方冷/ 她不需要臃肿的棉衣去遮盖她似水的面容/ 她在来去的街头留下影子芳香才会暮然的心痛/ 眨眼的时间芳香已飘散影子已不见/ 昨日的雨曾淋漓过她瘦弱的肩膀/ 夜空的北斗也没有让她找到黑夜的方向/ 阳光里她在院子中央晾晒着衣裳/ 在四季的风中她散着头发安慰着时光……

这是赵雷最出名的一首歌,唱哭过太多人。赵雷写这首歌的时候,住在北京南城的一个大杂院里,物质上和路平一样窘迫。那里也有个怀揣梦想的南方姑娘,听赵雷说她很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赵雷这首歌,都让我想起路平遇到的那个南方姑娘。

那个南方姑娘在路平第一天搬进地下室的时候给过他一只水果,香气四溢,但叫不上名字,听说是她家乡的特产。

她说:“你猜猜该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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