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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用手机的女孩儿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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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孩子

千辛万苦,走去日喀则。

我们从羊湖开始拦车,边走边拦。汉族司机看到我们是两个没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车。快走死了,才拦到一辆藏族人的车,开了没多久就把我们撂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岔路边。我们继续走,走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被风一吹立马冷得想蜕皮。我把手鼓扛着,甩着手臂走,她缩着肩膀走。

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踢东西,她经常一边踢着路边小石子一边走,像个顽皮孩子。

途中,我们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过一晚。她摘下包头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着她满头的锡纸烫,很惊喜地说:“哎呀,羊毛一样……”又拍拍我的手鼓,很开心地说:“哎呀……响的哟。”

大姐,手鼓不响还叫手鼓吗?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让丹喝了一晚上酒。才让丹喝高了以后,张嘴说的全是藏语,一边说话一边大巴掌拍我后背。我会的藏语单词实在有限,只能一个劲儿应和:“欧呀!(是的)……欧呀!”我心里琢磨,这伙计怎么和我们胶东老家的大老爷们儿一个德行,喝完酒了就爱拍人。但我们老家人不拍人后背,只拍大腿。

早知道那是我们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我就该讨点儿热水洗洗脸、烫烫脚了。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很后悔没这么做。

才让丹第二天非要送我们一程。他把我和她挤在一辆老摩托的后座上,一直送出我们很远。才让丹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一小塑料袋油炸的果子。头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才让丹表示很喜欢我的爱立信大鲨鱼手机。他像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很久,但什么也没说。我拎着果子琢磨要不干脆把大鲨鱼送给他得了……后来还是没舍得。所以果子我没太好意思吃,都留给她吃了。

吃完果子以后,我们又走了好久,一直没搭上车。中间有一辆自治区政府的车曾经停下来,给了我们两瓶矿泉水。我看车上还有空位,就说:“大哥,捎上我们一段儿吧。”

他说:“我们去日喀则出差……”

我说:“我们就是去日喀则哦。”

他说:“哦,你们再等等吧,后面好像有个车队。”

我们一直没等到后面的车队。那一路都是这样,藏族人的车明显比汉族人的车好搭。她说:“咱们不能怪那个大哥,人家还给了咱们两瓶水呢。”

我当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裤子。人家车里那么干净,当然不太乐意让咱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上车喽。她的小靴子现在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了,鞋头破了一点儿,踢石头踢的。

后来,我们又遇到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装备精良地都穿着紧身秋裤、都戴着小头盔。我们互相打招呼。他们是计划去珠峰捡垃圾的志愿者。当他们知道我们要走路去珠峰的时候,很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说:“牛逼啊哥们儿,连个包都不背,就穿着这一身儿去珠峰?就这鞋?”

我们俩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脚上也是一双靴子。那时我是个很单纯很感性的小文艺青年,为了不让骑行者们看出我对他们胯下轱辘的羡慕之情,我尽量很淡定地和他们说:“徒步一定要穿1000 块钱的登山鞋吗?去珠峰一定需要专业羽绒服吗?上天赐予我们两只脚,难道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吗?若说装备,音乐就是我最好的装备!——我们要一路卖唱去珠峰!”

我举起手鼓摆Pose ,心想真惭愧,我走了两天还一次没敲过呢,哪儿唱过歌儿啊,光琢磨着蹭车找吃的了……

没想到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其中一个骑行者,他留给我一个电话。后来还在天涯社区发过帖子,描述他遇到了两个浪漫的宗教极端主义徒步者,把我们夸得和花儿似的。

几年后,他在杭州萧山机场的安检前拦住我,说他后来没再怎么玩骑行,再出行都是用纯走的。

当时我问,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说:“你背着手鼓哦!”

我问:“你后来还去珠峰捡过垃圾没?”

他说:“捡啊!但不再是去珠峰捡,我觉得咱们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事儿……”

我急着过安检上飞机,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又过了几年,宁波PX 事件的时候,我在网络图片中看到过他那张愤怒的面孔。

愿他安好。

天快黑的时候,才走到日喀则城边。

那个季节的日喀则比想象中人要多点儿,街上一辆一辆的全是丰田4500 。听说是因为那几天扎什伦布寺有个什么活动。我们走到扎什伦布寺前的时候,已经饿成马了,站在扎什伦布寺前看了一会儿,我和她讲了讲世界上最高的强巴佛镀金铜像。高22 米,和一座楼房似的……我们往前走,路过一个个小饭店,各种香香的味道,连藏餐馆飘出来的味道都那么香。我心里这叫一个难受啊……我开玩笑说,不行咱们就找个包子铺儿什么的,你掩护,我去抢个包子给你吃吃……

她当了真,拦着说:“要不咱看看有什么能卖的吧。”

好像没什么能卖的……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舍不得呀舍不得。

后来,我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幕:一身冲锋衣的背包客举着一张白纸,写着“求路费”或“求饭钱”,旁边还放着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骗子,有些是为了好玩儿,应该也有些是真缺钱的吧。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干过。真山穷水尽了,把冲锋衣卖了不行吗?把大包里的零碎儿卖点儿,不行吗?把手机卖了,不行吗?

我那爱立信大鲨鱼手机当时在日喀则的时候怎么没卖?

我不是还背着手鼓吗?我不是还有手艺在身上吗?我不是个已经背着手鼓在川藏滇藏线上一路卖唱走过好几个来回的流浪歌手么我?

我和她说:“你给我点儿力量,咱们来唱会儿歌挣点儿饭钱。”

她给我一飞吻。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来,摆在前面。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开始卖唱挣饭钱。

我一直很喜欢那些一边摆摊一边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欢我那些一边卖唱一边流浪江湖的兄弟。他们是有骨气有廉耻、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流浪是个多么美好的词汇哦,无需和落魄挂钩,也不应该和乞讨画等号,它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为一。穷游这个词儿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有多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的,但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还不如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来得崇高。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地唱着歌,打算买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后放下一点儿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着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地给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了,帽子里有了大约几十块钱。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就没停下。

又唱了四五首歌,这时来了几个捡垃圾的小孩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地围着我们。他们听不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我给他们唱红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哆啦A 梦,唱我会的所有儿歌,实在没得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儿歌,人家未必不把崔健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话,应该是一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们乐,这边的孩子们好像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鼻孔眼上都糊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鼻屎牛牛……加上一张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汗水冲出来的一条条儿泥沟,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我让她帮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我唱歌的间隙和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小姑娘听懂了,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哟,别揪别揪……”。

玩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来……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粗重。

整整八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青年变成了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的拉萨。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个孩子掏出了一叠薄薄的毛票,用橡皮筋扎着,大约有七八张。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谢谢)。”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谢谢)。”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给了我一毛钱,还对我说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火燎。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贡觉松,若我来世复为人身,护持我,让我远离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是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

孩子们慢慢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脚边抬头看她。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画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是那个小女孩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她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一直戴到了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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